听褚昉这样说,陆鸢语气也不似方才气愤,“他不是坏人,更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你帮过他,他就算……总之,他不是那种背后插刀的人,你不针对他,他也不会对付你。”
褚昉心中似一层冰铺开。
周玘在妻子心里是如此有情有义、正人君子。
而他则是一个小肚鸡肠、无缘无故针对周玘的恶人。
这次周玘挨打,妻子认定是他的错,是他仗势欺人。
妻子对他有偏见,对周玘,则本能的偏心。
就像两个稚子打架,错的肯定是那个平常看起来就爱惹事生非的。
“我明白。”
纵有万千憋屈,褚昉一句话没再辩解,温和的声音也听不出别的情绪。
“坐下歇会儿。”
褚昉牵着她手在高榻上坐下。
这高榻是她怀孕后,褚昉找木匠定制的,比平常的坐榻要高些,一端随着人体倚卧的弧度翘起来,方便倚靠。
安顿陆鸢坐下,褚昉拿过志怪集,像没闹过别扭一样,接着挑拣今晚该给她讲的故事。
天气炎热,陆鸢白日几乎不曾出去,只吃过晚饭在院子里转转,没别的消遣,她又不爱做女工打发时间,只能看书,但大夫又说她孕中,不宜用眼过度,褚昉便将这事揽了过来,每晚都会给她讲一两个故事。
他要用他的故事,彻彻底底盖过陆鸢幼时曾给那人讲过的故事。
日子在故事中一页一页翻过去,志怪合集讲完了,褚昉又叫人从坊间搜集了些通俗本子,筛选有趣的讲给陆鸢。
陆鸢小腹在这源源不断输送来的故事中越来越圆,到腊月临产,褚家已经有三四个产婆、两个医女侯在府中了。
陆鸢肚子大的出奇,叫林大夫来看也说不太对劲。
“夫人以后适当节食,否则胎大难产就危险了。”林大夫交待。
褚昉看着珠圆玉润的妻子,一时傻了眼。
再看她肚子,怕是已经胎大了……
“现在节食可来得及?”褚昉问,距离产期已经很近了。
林大夫说:“节食,再适当多走动,只能如此了。”
当晚,褚昉便停了陆鸢的加餐,只让她照正常时辰吃了一顿晚饭。
往常陆鸢晚上至少吃两顿饭,且每顿饭的量还大,今晚吃一顿不说,量也少了一半,陆鸢哪里捱得住,很快喊饿。
凭她如何喊饿,褚昉就是不肯通融。
像当初恨不得立时将她喂胖一样,现在恨不得立即叫她瘦下来。
早知有这风险,他早该控制妻子食量。
陆鸢饿得睡不着,躺在榻上干瞪眼。
褚昉坐在旁边翻书讲故事,企图转移她的注意力。
“青棠,给我拿两个猪蹄儿来。”陆鸢忍不了了。
“不准。”自陆鸢怀孕以来,褚昉脸上极少再有严正的肃色,今日阻下青棠,又将主君的威严端了出来。
青棠也心疼自家姑娘喊饿,可林大夫说的那般严重,她也怕一味纵容害了自家姑娘。
“夫人,您再忍忍吧?”青棠也劝。
陆鸢饿得心慌,见青棠也不听自己吩咐,更加烦躁,挥挥手屏退她,不知为何竟觉得自己可怜,连顿饭都吃不饱,想当年做生意跑商路也没这么饿过,越想越可怜,眼里充了泪,眼睫一眨,挡都挡不住便落了下来。
褚昉瞧见她眼泪,像一根针戳进了心里。
“叫你受苦了。”他声音低低的,透出些自责来。
“我要吃猪蹄儿。”陆鸢声音很平静,便是哭起来也没有撒娇的意味,只是看着他,眼泪止不住落,实是饿狠了。
褚昉不说话,拿过桌上的小竹筐,给她夹核桃吃。
“我不吃这些,我要吃猪蹄儿。”
陆鸢少见地眼泪巴巴,褚昉眉头紧锁,竟束手无策。
头回生出深深的无力感。
给她吃吧,她产期将近,他们本来就没多少时间控制胎儿体量,这一纵容,恐怕更制不住。
不给她吃,她饿得都哭了,想来实在难捱,明明仓廪充实,怎能叫她受这个罪?
褚昉伸手给她擦泪,指尖碰触着她湿湿热热的脸颊,心就软成了一滩水。
他不断说服自己这样做都是为了她好,开口时却说了另一句话:“只准吃半个猪蹄儿。”
他的心比他的理智先妥协了。
“一个。”陆鸢说。
褚昉沉默,不打算让步,察觉指尖又淌过一行泪,锁紧了眉,再次让步:“大半个。”
“一个。”陆鸢分毫不能再让,又一眨眼,淌下两行泪。
褚昉的坚持溃不成军,吩咐:“拿个猪蹄儿来。”
猪蹄儿拿来,陆鸢拨开褚昉手,一把抿了泪,再无暇他顾。
明明只是加餐,她却像饿了三天见到肉腥格外香,眼里除了猪蹄儿,别无他物。
褚昉抿紧了唇,眉心未展。
今日才节食第一天,她就饿成了这样,明日怎么办,后日怎么办?
看着她圆滚滚的肚子,褚昉提步走近,轻轻贴上去说:“小家伙,别那么贪吃。”
虽是腊月的天气,房内火墙烧的旺,暖意很足,陆鸢穿的不算太厚,褚昉贴着肚皮,察觉就在他说完话的一刻,肚皮动了下,像是被胎儿踹了一脚。
陆鸢也有所感,轻呼了一声,趁机控诉褚昉:“看见没,他不乐意!”
“不乐意就饿你两顿。”褚昉对着肚皮说。
陆鸢肚皮抗议似的又突突鼓了两下。
“脾气这么大?看你饿得轻。”褚昉轻轻抚着肚皮,眉眼含笑。
陆鸢吃完猪蹄儿,心情转好,想起方才那一通眼泪,自己都觉不可思议,真就脆弱到了那地步?
不过,那眼泪好像挺管用?
陆鸢低头看褚昉。
暖盈盈的烛火映着他的脸庞,眉宇间的威色都化作了慈悯。
“明天,我还要加餐。”陆鸢趁机说。
褚昉抬头看她,她嘴巴润润的,显然那一个猪蹄儿只是聊慰饥肠,她意犹未尽。
“阿鸢”,褚昉起身,捧着她脸,圆圆润润的,如珠似玉,又像朵清澈蓝天上摘下来的云朵,纤尘不染,“明日只吃半个,可好?”
“不行。”陆鸢果决说:“你只怕胎大难产,难道不怕我吃不饱,生孩子时候没力气吗?”褚昉一愣。
妻子说的好像也有道理。
可是,林大夫的话又不能不管。
“容我想想,你先休息。”
褚昉扶着妻子回榻,第一次遇上如此棘手,怎么做都有风险的事。
陆鸢入睡很快,褚昉却坐在榻旁,一会儿望望妻子肚皮,一会儿看看妻子面庞,思想着解决办法。
想了会儿,褚昉去了松鹤院,这事或许还是应该问问母亲。
郑氏听罢儿子来意,说道:“按说是该听大夫的,但你可想过,阿鸢怀的是双生子,所以肚子才这么大?”
褚昉神色一滞。
“我从来没有跟你说过,当时和你一起出生的还有一个妹妹,生下来没几天就夭折了,大夫说,可能是你娘胎里霸道,抢了她的吃的,她身子弱……”
郑氏摆摆手,面上有悔色:“也怪我,当时我也听人说胎大难产,特别控制了饮食。”
褚昉脊背一凉,难怪母亲那么喜欢女儿,原来曾失去过一个?
幸好他提前来问了问。
但陆鸢到底是双生子还是胎大,又不能确定。
见儿子忧心忡忡,郑氏又说:“我说话你大概不爱听,但你想想,都到这个时候了,控制饮食能有用吗,不防叫大夫住进府中来,该怎样怎样,叫他们母子开心些。”
郑氏后来不再过问褚昉夫妇的事,这次陆鸢怀孕,她虽也欢喜关注,但没插手管太多,今日要不是儿子找来问,她也不会说这些,万一陆鸢果真是胎大,生产时出了差错,倒像她这个恶婆婆故意使计害人性命似的。
褚昉离开松鹤院后想了一宿,最后仍是决定逐渐缩减陆鸢食量,并让林大夫住进了府中。
胎大难产直接危害母体,风险更高一些,褚昉不敢冒险,至于双生子的推测,若孩子生下来果真有一个孱弱,那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然而在陆鸢节食没几日后,肚子里的小家伙大概不满被这么饿着,着急出来,陆鸢半夜忽然腹痛难忍。
自陆鸢进入临产期后,褚昉就一直住在兰颐院,睡觉也轻,听她一声痛呼便醒了,忙吩咐人去叫产婆、大夫和医女。
整个褚家一时热闹繁忙起来。
兰颐院内更是人进人出,来来往往。
褚昉并没出去,怕妨碍产婆们忙活,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手心攥了一把汗,眉头紧锁看着陆鸢。
有人注意到他,过来劝他出去。
褚昉道:“你们去忙,不必管我。”
陆鸢也已痛的满头大汗,却在噪杂声中准确捕捉到了褚昉的声音,她以为他早就出去了。
陆鸢朝他看过去,没有力气大声说话,只是张了张嘴,褚昉察觉她目光,快步迎来,伏低身子轻声问:“阿鸢,怎么了?”
“你,出去。”陆鸢忍痛说道。
她不想褚昉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她要留着这份体面。
褚昉想说他留下不添乱,陆鸢推着他手臂,抬高声音又说了句“出去”。
褚昉忙应好,也忘了一众丫鬟婆子还在房内忙活,低头在陆鸢额头长长吻了一息。
房内顷刻之间安静许多。
婆子和丫鬟们怔怔望着眼前一幕,虽知主君待夫人很好,可真正撞见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主君如此柔情似水地与夫人卿卿我我,他们竟有些……难为情。
陆鸢只凭房内突然的安静便猜到众人的反应,没想到褚昉当众亲她,登时羞红了脸,痛呼一声,小腹用劲儿,另只手不忘推褚昉快些离去。
陆鸢这声喊把众人思绪拉了回来,婆子们各就各位,各忙各事。
盖因之前褚昉总拉着陆鸢散步走动,加上陆鸢也有遵医嘱刻意做些训练,生产还算顺利。
褚昉出去没多久,便听到了婴儿响亮的啼哭声,随后便是婆子们兴奋地喊声:“是位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