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卸下商队少主的担子,不必日日为数百人的生计费神思量,陆鸢轻松不少,虽然铺子生意惨淡,但勉勉强强能维持,她便也没有闭门歇业,左右褚家和娘家都不靠她的生意养活,不亏损便可,待熬过这段疲靡的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日子一天暖似一天,夏衣替春裙,过了端午节,陆鸢已经离不开扇子了。
“青棠,你没觉得今年比往年热么?”陆鸢摇着扇子问,心中莫名烦躁。
“没有吧,我没觉得。”
青棠也奇怪,从一个月前,夫人就命她把扇子找出来日日摇着,往年就算盛夏,也没见夫人手不离扇子,现在还未到最热的时候,夫人却总说热,连门都不愿出去了。
“去煮些凉茶来。”
陆鸢以前爱喝凉茶,尤其是夏日,但从她喝药调养,大夫嘱咐不宜再喝凉茶,她便停了,后来虽不用再吃药,她对凉茶也不似之前痴迷,只在盛夏之时偶尔喝上几回。
“夫人,要不叫大夫来看看?”
青棠看陆鸢没来由烦躁的样子,忽然想起之前陆鹭怀孕便总是摇着个扇子,仔细一算,陆鸢已经三个月没来月事了。
陆鸢的月事向来不很准时,喝药调养只缓解了来月事的痛感,信期并无多大改观,但诊不出病因所在,大夫不建议继续用药,只说顺其自然。之前商队生意不景气那段日子,陆鸢甚至四个月才来月事。
那次她也以为是怀上了,悄悄看过大夫,结果空欢喜一场。
“别叫大夫了,我出去一趟吧。”
若叫大夫来,褚昉必定会知道,又要问东问西,真怀上了还好,若没怀上,难免叫他失望。
等太阳下山,热气消退了些,陆鸢正要出门寻医,碰上了下值的褚昉。
“有事出门?”褚昉问。
“你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陆鸢没有答他的话。
他连着两日晚归,今日虽没有叫人递话,陆鸢以为他也会晚些时候才回。
早知会碰上他,就早点去了。
褚昉虽忙,但晚归必会叫人传话,且不会连着三日都晚归,陆鸢以前从未说过什么,但听她今日语气,似有些烦躁,约在怪他忙于公务,陪她的时间少了。
褚昉没有生气,反倒有些莫名的成就感。
妻子以前从不黏人,现在竟会为他少于陪伴而生气,好事一桩。
他屏退青棠,去牵陆鸢的手,“要去哪里,我陪你。”
陆鸢本来就热,手心都是汗,黏腻腻的不想褚昉碰她,不耐烦推开他手,“没什么紧要事,回去吧。”
说罢就折了回去,留褚昉愣在原地。
妻子这是耍脾气了?
她这段日子脾气有些大,褚昉私以为她虽因担心他折返回家,心中还牵系着商队,这才总是心烦意乱,各种推脱,与他亲近的也少了。
兰颐院内,陆鸢斜倚在铺了凉簟的美人榻上,摇着扇子纳凉,忽察觉一阵舒爽有力的凉风送过来。
扭头看,褚昉坐在榻尾的圆凳上,手中摇着一把折扇。
折扇扇面宽,褚昉摇的亦有力,送出的风比罗扇爽快许多。
他看似在自己纳凉,凉风却源源不断地向妻子送去,待陆鸢扭头看他,他道:“明日让人多放几个冰鉴在房内。”
夏日藏冰不易,往常只有盛夏时朝廷才会从府窖里分发一些冰块给五品以上的官员作冰鉴使用。现在想用冰,不知道管理府窖的官员肯不肯通融,毕竟府窖得先保证宫里贵人们盛夏时的用冰。
不过褚昉既提出来了,陆鸢也不想再受这闷热的罪,没有拒绝,就让他想办法吧。
褚昉见妻子神色有些缓和,心中稍稍一松,吩咐青棠煮一盏凉茶来。
青棠犹豫不去,夫人若果真怀孕了,凉茶是喝不得的,她也不知夫人别扭什么,叫个大夫来看看,大家都放心不好么?
“夫人,叫大夫吧?”青棠没陆鸢那么多心思,直接提了出来。
陆鸢还没说话,褚昉先开口了:“生病了?”
青棠欲要细说,陆鸢抢先说道:“就是最近有些头晕,大概是暑气太盛,热着了。”
叫大夫来也行,但她不想让褚昉提前抱着她怀孕的希望。等大夫诊过,若怀上了是意外之喜,若没有,就当普普通通的病症,褚昉心绪也不必有什么起伏。
褚昉立即叫人去请大夫,回头看向陆鸢,不自觉皱着眉头问:“怎么拖到现在?”
也怪他虑想不周到,单以为她心烦意乱是记挂商队,没想到竟是生病了。
陆鸢看看他皱着的眉,知他当真了,想解释几句,又无从说起,便也不语,只是摇着扇子。
“是我疏忽。”褚昉肃着脸说了句,就像之前他一度没有察觉妻子不易受孕,他以为他已经很用心了,原来还是连她生病都感觉不出来。
陆鸢仍是不说话,舒舒坦坦摇着扇子静观他这自责模样,心中更加坚定一切等大夫诊过再说。
不然倒像她虚晃一枪,欺骗褚昉感情似的。
林大夫很快来了,诊脉时神色越来越轻松,收回手向褚昉道贺:“恭喜安国公,夫人这是喜脉。”
褚昉连呼吸都停滞了片刻,干净的面容上,眉宇间的忧色尚未散去,整个神情都似凝固了一般。
半晌,他问了句:“你没诊错吧,喜脉怎会头晕?”
林大夫反复诊脉之后才确认的,且脉象明显,说明陆鸢怀身应快三个月了,不会诊错。
林大夫道:“喜脉无疑,夫人若头晕,盖是近日劳累了,多多休息。”
林大夫又交待了些事情才离去,褚昉吩咐人送客,目光仍是愣愣的,看着陆鸢一言不发。
他要做爹了?他的妻子终于要为他生个女儿了?
大夫说她劳累才头晕,她这段日子又劳累了?
“青棠!”褚昉要问问陆鸢这些日子做了什么。
“骗你的,我没头晕。”陆鸢及时挥退青棠替她解围。
褚昉再三确认她没头晕后,定下心来,仍吩咐青棠去煮凉茶。
“姑爷,夫人不能喝凉茶的,刚才林大夫交待了,您忘了么?”
青棠想褚昉就是不懂怀孕的妇人在吃食上有何忌讳,也该记得林大夫刚才的话,怎么这么快就忘了?
褚昉又是一愣,他只想着陆鸢畏热,不能叫她委屈了,哪里知道这些。
方才林大夫说了那么多,他愣愣的,只看见嘴唇动,一句话没听进去,看来明日还得去找林大夫一趟。
“下去吧。”
褚昉屏退青棠,从榻尾的圆凳上起身,想挨着陆鸢坐下,看看他小腹,竟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生怕碰碎她似的。
快三个月了,那他之前那般莽撞……
他又往后退了一步,手足无措了会儿,望望手中折扇,眼睛眨了下,看向陆鸢,声音极轻地、好像稍大一些就能把她吓住似的,问:“你能吹风么?”
不能喝凉茶,若是也不能吹风,那她要怎么捱?
陆鸢看着他退避三舍的样子,唇角翘了翘,微微点头。
褚昉便轻轻地摇起折扇,手腕的力道缓慢地、有节奏地攀升,问陆鸢:“如此,可合适?”
陆鸢唇角抿起来,“太远了。”
褚昉原地不动,只是加重了摇扇的力道。
“还是太远。”陆鸢稍稍挪了挪身子,美人榻上腾出一片空地。
褚昉朝那空地看了看,明白陆鸢的意思。
迟疑少顷,他抬步,身姿虽依旧挺拔,却放轻了脚步,没发出一丝声音,在榻上坐下。
他习惯性去揽妻子的腰,手还没放上去,顿了顿,急忙又撤回来,坐得端端正正、规规矩矩,给妻子打扇。
过了会儿,大约实在按捺不住,他试探地问陆鸢:“能摸摸吗?”
陆鸢微微抿着唇,眉目带笑,朝他伸出手,牵引着他手按在自己小腹上,这才柔声对他说:“照卿,你要做爹了。”
夏衫很薄,褚昉不敢太用力,只掌心轻轻贴在陆鸢裙上,像刺探敌情一般,一动不动潜伏了片刻,诧异抬头:“他怎么不踢我?”
褚昉之前偶听胞弟提起过,孩子在娘胎里是会踹人的。
陆鸢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
褚昉头回当爹,实是有些笨拙。
“还要过段日子呢。”陆鸢笑着说。
褚昉这才明白自己闹了笑话,讪讪收回手,端着脸给妻子打扇,眼睛却总忍不住往她小腹看。
那里会一天天鼓起来,会像一个球压着妻子,应该很重吧?
他之前一心想要个女儿,实因女儿冰雪可爱,让人瞧着欢喜,如今妻子真正怀上了,想到她要辛苦负重好几个月,他又有些愧疚。
“阿鸢”,褚昉微微倾身,只贴近了陆鸢脸,身子没有半点接触,生怕压的她不适,亲了亲她鼻尖,“谢谢你。”
陆鸢笑了笑,“我们是夫妻。”
鸳谱既盟,当约白首。她既已做下选择,就要过好此生,不会自苦。
···
自陆鸢有孕,褚昉几乎不再晚归,有时下值与同僚寒暄,同僚会打趣几句,言等他做爹,一定要去洗儿宴上热闹一番。
偶尔会碰上周玘,周玘只是静静听着他们谈话,神色恬淡,好像在听一件毫不相干的身外事,既不插话,也不向褚昉道贺。
“周少尹,他日洗儿宴,还请赏光。”褚昉依照寻常礼数做了邀请。
陆鸢已经为他生儿育女,他相信在陆鸢心里,周玘终究只是个少年相交的故友了。
周玘定定看着他,难辨情绪地笑了下,拱手回礼,“一定。”凌儿的孩子,他说什么都要去看看。
看着周玘镇定离开的背影,褚昉目色沉了些许,他总觉得周玘执念未消。
他不知道他在执着什么,明明陆鸢已经放下过往,他如此执着不过一厢情愿庸人自扰。
回到家中,在府门前碰上了来送贺礼的陆家小弟和两个侄儿。
陆鸢怀孕满三月后要向娘家报头喜,娘家会派男丁和童子,一般都是亲生兄弟和侄儿送来寓意吉祥平安的贺礼。
两个侄子对褚昉叫了句姑父,陆家小弟却没称呼,只是对他揖礼告辞。
褚昉暗暗道了句“小没良心”,向兰颐院去。
陆鸢还未显怀,也没有明显长胖,身量依旧高挑纤细,此刻正站在桌案旁,一手按着什么东西,娴静地像一株忘了时间的花。
褚昉走近。
自陆鸢怀孕后,褚昉不自觉在她面前轻手轻脚起来,走路几乎没有声音,加上陆鸢出神,并没注意他近前。
褚昉这才看清她手下按着的东西。
是一枚精致的银质书签,和之前夹在书中的一样形制。
那上面的字迹也很熟悉,与陆鸢字迹九分像,只是更为刚劲有力。
写着:惟愿女儿如芳如兰,明珠在掌,儿子如金如玉,荣国荣家。
和陆鸢打算用作定亲信物的骨匕上一样的愿文。
陆家小弟竟替周玘送来了贺礼!
而他的妻子,看着这贺礼愣了神,呆呆地望着窗外渐渐昏暗的天光,不知是在追忆,还是在伤怀。
一股无名之火自丹田直冲脑顶,褚昉重重按上了那枚书签。
陆鸢察觉,回过头来,淡淡的神情中遗下一丝微不可查的落寞。
却还是被褚昉捕捉了去。
她低头看看书签,再看褚昉雪山般冷峻的面庞,知他介怀何事,解释说:“我以前在家中做的小玩意儿,被昭文翻出来了,他瞧着应景,就给我送来了。”
她知道褚昉认得出字迹,但她不能明说是周玘送的,她不想伤他的颜面,也不想挑出事端,不想两人再因这事吵架。
褚昉按着书签,目光一瞬不移地盯着妻子,少顷,嗯了声,说:“是很应景,我帮你收起来。”
他明知妻子在撒谎,却不愿拆穿。
看到她神色中寂静的落寞时,他安慰自己,妻子孕中,心绪极易波动,才会睹物伤情,并非还记挂着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