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元年 作品

第 99 章 番外·今生局(第2页)

可她为何又骗他?他明明已经知道她和周玘的一切,也已经决定陪她放弃过往,她坦坦荡荡说一句故友所赠,很难么?

虽憋着火,他脸上却无愠色,若无其事收起书签,像往常一样陪着妻子用饭,在院中散步纳凉,话虽比往日少些,却没露出半分不好的情绪。

陆鸢明白他生气了,却没有把这份气带给她。

不管出于何种原因,他选择把这份气窝在心中,独自承受。

因陆鸢怀孕,郑氏特意差人来交待夫妻不能再同房,褚昉暂搬去璋和院住,但他每日都会等陆鸢入睡后才去璋和院,既陪了她,也省得母亲唠叨。

这晚等陆鸢睡下,褚昉看着妻子安静如夜雪般的睡颜,像往常一样去亲她鼻尖,还未触及,看着她疏冷的眉目,不知为何又想起她按着书签时落寞的身影,将落未落的吻收了回来。

他静静地看着她,听着她匀称酣畅的呼吸。

心想,好在她没有伤怀太久。

褚昉起身离开,脚步一如既往地轻。

行至门口,才要跨过门槛,脚步却顿住了,总觉得有件事没做,不能安心。

停顿半晌,他折回内寝,在妻子鼻尖亲了下。

一吻落定,他才安心地离开。

···

璋和院,褚昉深夜无眠,身子端直坐在书案后,一指重重按着书签一角,像在碾一只见缝插针、无孔不入的蚂蚁。

周玘送来这份贺礼是何意思?

褚昉是不信他单纯地只为恭贺,若不然,他为何从不当面对他道贺?

非要送这能勾起陆鸢追忆的东西?

那个愿文一定是他们之间某种约定!周玘自始至终没有消停过,他一直都在利用那些陈年旧事惹陆鸢牵系。

可恶至极!

陆鸢那丝落寞缘何而起?

伤怀阴差阳错、得而复失不能嫁给周玘么?

她有没有那么一刻后悔与他做了交易?可曾设想,若当初她什么都不做,会等到周玘自由的这一天?

她今日按着这书签出神时,可是想到了和周玘曾经许下生儿育女的约定?

褚昉一扬手,薄薄的书签似流星倏地飞出去,直直钉进窗棂上,发出叮的一声刺耳声响。

嗡嗡的余音中,银质书签高频率地震颤着,像一只得意的鹰挥舞着翅膀叫嚣挑衅。

褚昉沉静的目中似有冲天的火光,盯着那不死心的鹰,要将它烧成灰烬。

他抬步走到窗棂旁,拔下那书签折断地稀碎,扔进纸篓里。

盯着已经粉身碎骨、难辨全貌的书签,尤不解气,他一拳落在窗棂上,咣当一声,将木质的窗棂捶得脱落,飞出了窗外。

“周玘!”

他要拔掉这根心头刺!

···

褚昉想了一夜,做下一个决定,将周玘调出长安。

左右圣上暂时没有罢相的打算,应不会反对将周玘调出去,只要周玘在任期间政绩卓著,几年后圣上将其召回命为宰相顺理成章。

几年时间,他和陆鸢的孩子该长大了,待周玘回京,他会自请驻疆,举家离开长安。

与周玘老死不相往来。

想定之后,褚昉向圣上提议调任周玘为晋阳府尹。圣上忖度之后,答应了,晋阳城作为北都,面临的问题与长安相仿,是极易做出政绩的地方,让周玘去历练几年,日后召回京城也好服众。

不曾想周玘接到敕令,称病不去,还向圣上递了一道奏折陈情,言近来头疾频犯,想要辞官。

圣上见识过周玘为了和离在牢中死扛到底的毅力,且觉得他去晋阳自然好,待在京兆也没甚影响,并不想勉强他,遂罢此议。

褚昉做官这么多年,头回见到连任命敕令都敢驳斥的,属实小看周玘了。他之前因为儿女私情忤逆圣上也就罢了,圣上惜才,顶多挫挫他的性子,他有恃无恐可以理解。

但这次是公务,他也敢任性,说不去就不去,真就不怕惹恼了圣上,从此弃他不用?

周玘这般做自然也是摸准了圣上的脾气,说到底褚昉这次调他出京存了以公谋私的心,这份私心圣上也猜得到,只是觉得无伤大雅、无碍公务才允准了,并非铁了心要他去晋阳任职,他就算拒绝,也不会惹来不可承受的圣怒。

圣上喜欢听话的臣子不假,可不听话也有不听话的好处,圣上不会因这一件事就弃他不用。

周玘来递奏折时已临近下值,议事完毕与褚昉一道离宫。

一路沉默至宫门,褚昉终于叫停周玘。

“我若是你,会选择远离长安。”褚昉语气很沉,肃着脸,像负雪而立的青松。

周玘瘦削的面庞上带出不经意的淡笑,目色茫茫,像清溪上罩着一层浓雾,什么都分辨不清楚。

“当时褚相和离,也没见你离开长安。”

褚昉不紧不慢地说:“当时阿鸢是自由人,如今,她是我妻子,我孩子的母亲。”周玘不该再存任何妄想。

周玘云淡风轻,似完全不把褚昉的话放在心上,“水无常形,人无常态。”

他看向褚昉:“抛妻弃子的不在少数。”

褚昉盯着他,冷笑了下,沉重的带着些切齿恨意,“那你就等着吧,等到死,看我会不会抛妻弃子!”

撇下周玘,走出两步,褚昉又回头说:“不过在那之前,你得先看着我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最后四字尤其重,像倾泻而来的冰雹,噼里啪啦敲在周玘脑顶。

他骤然有些头疼,当着褚昉的面,却未表现任何痛楚,只说话的声音带出几分颤抖。

“褚昉,当初凌儿为何会再嫁你?”

关于这个问题,周玘设想过很多可能,他想凌儿就算恨他,也绝不可能用自己的终身大事来赌气。她彼时对褚昉无情,就算他趁虚而入,百般讨好殷勤,凌儿绝不会轻易动摇。

那便只有一个可能,褚昉又使了手段拿捏凌儿。

褚昉拧眉,“凌儿”两字格外扎心。

他纠正周玘:“你以后,该称她褚夫人。”

“至于为何嫁我,跟你这个外人说得着么?总之你记住,她是我三媒六聘,三书六礼求娶来的妻子,你果真感念她,就别再招惹她!”

顿了顿,想起那枚书签,褚昉又警告他:“不要再送些花里胡哨的东西,阿鸢一点儿也不喜欢,昨日若不是我拦着,你那书签早折碎了!”

周玘听到这里,冷漠地笑起来,看着褚昉说:“是你折碎的吧,你连一个书签都容不得?”

褚昉不再说话,他凭什么要容一个书签?以后周玘再送,送一个扔一个!

“你扔不完的。”周玘笑着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娶凌儿,但你当真容得下她的过去么?”

一个书签褚昉都要计较,谁知他哪日会不会迁怒凌儿?

“叫她,褚夫人!”褚昉眼角紧紧揪了下,几乎是低沉地吼出来。

周玘见他被激怒,不再说话,牵了自己的马要走。

褚昉盯着他,眼中的刀光剑影都朝他投去。

放做别人,他大概早就动手了,可偏偏周玘他动不得,一根指头也戳不得,他真和周玘起了肢体冲突,妻子定要怪他。这根心头刺,嚣张且深刻,偏偏还有人护着。

褚昉也跃上自己的马,分道扬镳,听身后周玘说:“褚相,别想方设法调我出长安了。”

周玘打马与褚昉齐肩,“我不会走的,我还等着你的洗儿宴,贺礼已经备好。”

“不喜书签,故事集可好?故友口述,我亲自执笔的。”

周玘笑了笑,仍是清风一样的郎君。

褚昉看着他笑容,攥紧拳头,忍了又忍后,最终还是一拳抡了过去,将人砸下了马。

宫门口的守兵见两位大人迟迟不走,似在争执什么,早就关注着这里动静,此刻见周玘被打跌下马,忙跑过来搀扶劝架,劝褚昉息怒,手下留情。

褚昉武将出身,打一个文臣实在恃强凌弱。

褚昉那一拳砸在周玘右侧唇角,砸得牙关出了血,他吐了一口血水,抬头望褚昉,笑容不改地说:“相爷要泄愤,只管冲我来,别迁怒他人。”

莫名其妙一句话,更让人误会褚昉以上欺下。

褚昉冷淡扫了周玘一眼,一夹马肚走远了。

他知道周玘的用意。周玘这样做,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他二人不和,他若再想方设法把人弄出长安,难免要被扣上以公谋私、排除异己的罪名。

周玘铁了心要留在长安跟他耗着了,他到底想做什么,真以为和陆鸢还有可能么?

可笑至极!

···

褚昉宫门口打人的事很快传开,陆鸢听说后并没立即询问缘由,她在等着褚昉主动说起。

等了几日,褚昉对打人一事只字不提,陆鸢几番思想之后,主动问起此事。

“听说,你和人闹了不快?”陆鸢委婉地问。

如今已是盛夏,房内放了许多冰鉴,驱散了烦闷,处处浸着清爽的凉意,她这话一问出来,房中的阴凉似乎更重了些。

褚昉捧着一本志怪集,正在挑拣合适的故事好讲给妻子听,以解她孕中无聊,闻言,翻书的手按着书页一角顿住了,抬头望过去,沉默少顷后,嗯了声。

继续翻书挑拣故事。

陆鸢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问:“起因为何,竟到了要动手的地步?”

褚昉随手翻着书,“公事而已。”

“公事么?”陆鸢没有见褚昉因为公事跟人动过手,公事公办,他不会让事情发展到武力解决的地步,何况那人还是性情温和的周玘。

褚昉像块儿铁板,又闷又硬地嗯了声。

他的态度很明显,不想讨论此事。

但陆鸢既提出来,就是想解决问题的,她心知褚昉和周玘绝不会因公事动手,不想二人往后多生龃龉,柔声劝说:“周少尹清正纯良,不会做太过分的事,你以后也不要处处针对他,你们同朝为官……”

“你心疼了?”褚昉手下不自觉用力,将书角攥紧了。

周玘果真清正纯良,就不该送那书签,更不该在他面前一口一个“凌儿”毫不避讳。

陆鸢愣住,心中的火噌一下也冒了上来。

她一片好心竟遭他曲解至此。

“我心疼谁?周少尹么?”陆鸢冷哼一声,赌气说:“他被你打了,我确实该心疼!”

褚昉手中的书角已被搓磨成碎沫。

他脸色像浸了冰鉴的寒气,目光却灼灼似火,看着陆鸢一言不发。

拳头越握越紧,蜷曲在掌心的四指深深抵进肉里,几要穿透过去。

这样针尖麦芒对峙片刻,陆鸢不欲再耗下去,转身要走。

褚昉握住她手臂,刚握上的力道很重,但很快就放轻了。

随即,他从后贴过来,一手揽在她腰侧,一手轻轻放在她小腹,低下头,略带着些胡茬的下巴轻轻蹭在陆鸢脸颊。

多数男人在他这个年纪是会蓄须的,但褚昉从不蓄须,且修面修的很是勤快讲究。

胡茬有些硬度,但他的力道很轻,并没刺疼陆鸢,只蹭得她有些痒。

他放在她小腹上的手没用多少力气,揽在腰侧的手却将她箍紧了,不容陆鸢逃开。

“你别气。”他小声说。

过了会儿,见陆鸢没反应,似还在生气,他又说:“我错了。”

陆鸢道:“怕我气着你儿子吧!”

褚昉纠正她:“是女儿。”

陆鸢别过头,躲开他总是蹭她的下巴,果然,若不是她有孕,他才没那么快低头认错。

“大夫说气大伤身,一旦胎儿出了差错,最受罪的是你。”褚昉温声说。

孩子可以再有,但陆鸢伤身却是不可逆的。

陆鸢脸色缓和一些,仍是不说话。

安静了片刻,褚昉再次开口时,语气中已尽是妥协,“我不会再针对周玘,也不会再打他。”

这根心头刺拔不得,那就让它长着吧,不过偶尔扎一扎,痛一痛,他能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