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事还好吗?”
狸姐择着手里的菜,低头问了句。
“没啥事。”
掌事也没擡头,专心手里的动作。
“太累就别干了,”狸姐停下手,“不如我们搬回你老家去,落叶归根,多好!”
掌事笑道:
“那算什么落叶归根,在天上做神仙才是圆满的归宿。”
“……我看做神仙也没什么好的。”
“神仙都不想做?你想一辈子做个猫妖,被深林里的老妖怪欺负?”
掌事脸上的笑容很快消失。
“拥有仙位的人,才能获得永世太平。”
“我们在这不也挺太平的……”
掌事突然停下了动作。
“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狸姐没有追问。
“那不回去也行,你在宫里当差,我们在这安家,我觉得也够了……”狸姐扔掉手里的菜梗,“搞得太累,不是本末倒置了……”
“我不累,如果现在多积攒德行,说不定将来能得道飞升,就能永享安逸,辛苦点是值得的。”
“你说的那些我不懂……我有你在就够了。”
“……我也会有不在你身边的时候。”
两人突然沈默。
掌事低下头,继续手里的动作。狸姐却停住了,一颗蓝色丶一颗绿色的瞳孔像玻璃珠一样,闪着水光。
一旁大锅的锅盖被蒸汽撞得叮当作响。掌事立刻跑过去,他抓起锅盖,拿起一旁的葫芦瓢,往一旁的水缸里看去。
“没水了?”
他下意识回头看狸姐,怕对上她的眼神,又回了头。
“我去打点水。”
狸姐默不作声,等他出了房间才擡头,看向窗外。
人越走越远,她的瞳孔却开始放大,手上的东西也掉在桌上。
叮当作响的锅像个叫嚣的婴儿,但没有人回应。
掌事拿着一只木桶,走出房子的视线范围后,脚下突然没了力气,越走越慢。他鼓着劲说完那些话,好像把力气都用光了。
他从来不会如此强硬地跟狸姐说话,那些近乎强调的语气更像是在自我确认,去唤回他曾经对自己目标的百分百确信,唤回他决定和狸姐在一起时,心中起誓的坚决。
他想为自己卑劣的出身拼一条出路,成为人上人,想让在荒野流离失所的狸姐也一起过上好日子。他努力争取,拿到了天尊的承诺,进宫后拼命挤上一个可以靠近皇室的职位,随后开始了漫长的蛰伏——在崔巍宫当一个任人指使丶看人眼色的内务官。
他为了获得信任,苦熬数万年,把一位小皇子熬成了大人,熬过了所有的审视和怀疑。他甚至没有告诉狸姐自己和仙族的联系,在心爱的人面前也未曾放松一丝一毫。
但他们仍然派下那个仙女,派下一个流着仙族血液的“自己人”——这么多年,他们还是不相信他,视他为一个随时可以抛诸脑后的棋子。这仙女蠢蠢笨笨,天真木讷,在他们眼中也比出生低下的他更具价值。
当他绞尽脑汁,想要重新获得仙族的信任时,仙君告诉他,“盯好莞初身上的心咒”。
她第一次吐血的惨烈模样,彻底让他震惊了。拥有高贵血统的她,却像一个不听话的奴隶般,遭受蛊毒的拷打。他第一次怀疑自己坚信了几万年的目标,他人生最高的理想——当上仙族,真的就能幸福吗?
他不得不承认,在崔巍宫的日子是平稳安逸的,平静到他甚至没有发现:他同时有一份稳定的差事,有过上好日子的财力,有狸姐每日的笑容,有一个家……
手上的木桶突然掉落在地上,掌事回过神。
他擡起头,月光穿过悠然摆动的树叶洒下来,落在他脸上……
他突然感到一种莫名情绪的涌动,几乎要让他落下眼泪。或许像狸姐所说的,他根本不懂什么是真正的幸福,以至于足以幸福的生活已经到来,他浑然不知。
而一切已经来不及,他亲手将这种日子推远了。光参与二皇子的刺杀计划,就让他彻底失去了回头的机会。
周围如此安静,他能清楚听见自己的抽泣声……
突然,掌事浑身鸡皮立起。
动物的本能让他警觉地回过头——他紧紧盯着远处的林子深处。
他猛地腾起,一跃到树枝上,蜷缩的躯体隐匿在丰密的树叶中。
他观察着山下摆动的竹林:整齐的竹竿丛中,间隔一段就有几根垂得更弯些,虽然很轻缓不易发现,但那些弯下的竹竿很快直起来,紧接着前面的几根又弯下去——有人在靠近,人数还不少。
这山头就他一户人家,他们明显是冲自己来的。
掌事猛往回赶。快要靠近时,忽然瞥见屋内反射出的银光。他觉察不对,跃起的身躯迅速缩小,幻化成一只黄色的小鸟,藏到房屋外的屋梁上。
“……沙羽将军,今天怎么到这来了?”
一身盔甲的男人独自站在狸姐面前。
掌事看着山下已经静止的竹林,心头一惊:他们是来抓自己的?!
“狸姐,掌事人呢?他不是说要回来陪你吃饭?”
这男人自然地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也自然些。但这个人不知道,他说什么都像在质问。
狸姐一向好客,热情地给男人倒茶。
屋梁上的小鸟不停眨着眼睛:二皇子最近的状态确实可疑,他只字不提明嶷宫,连莞初也不肯说,影重至今都没有放回来,他今天又突然把莞初叫出去,说要看火山……莫非莞初吐血还是被他们发现了端倪,可是自己已经找了理由,心咒术他们也绝对察觉不出,到底哪里出了纰漏?
男人故作慰问,掌事已然明白,他必须得逃走了。
他留恋地看着狸姐——狸姐什么都不知道,硬要追查的话,魔尊应该不会为难她。
“他……我也不知道。”
掌事已经没有时间多想,他得趁狸姐说出自己的方位前,赶紧离开。
“……我也不知道他去哪了,今天都没见到他。是不是陪二皇子出远门了?”
“你一个宅家妇人,怎么知道二皇子出远门了?他可是傍晚才出去。”
掌事也呆住了,为什么狸姐要撒谎?
掌事一直努力投入内务官的角色,在她面前也都是唯唯诺诺的老实模样,为的就是让她有一条可以全身而退的后路。
他以为自己演得很好,毕竟每一个理由她都相信,每一次出门她从不过问。他从没有为了圆谎绞尽过脑汁,为了辩解挖空过心思……他早该怀疑这种过分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