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洋的指甲在桌台上轻抚,刮出的细响像是抗拒高殷的进言,又像是心中纠结不定。
他望见太子的面容,严肃认真的脸颊上,一些渗出来的淡汗暴露了底色,倒像当年兄长骤崩、强打精神支撑高氏统治的自己。
“还真敢说。汉末十常侍乱政,这可是你亲笔写的,自己都不记得了吗?”
这个话题,恰好是高殷的论证重点:“世人皆言十常侍乱政,这便是文人士族为自身所做的粉饰了。若圣天子真垂拱,将天下交给士大夫们即可安享太平,那王莽何以为篡?两汉何以为亡?桓灵二帝又为何要接连发动党锢,查诛党人?”
高洋不知如何回答,他也不必回答,知道高殷会源源不断说一些难以辩驳的道理,但他也不抗拒多听听,多了解这个人。
“若我齐朝一统,晋阳的军镇便逐渐无用——一如六镇——中央朝廷的命令将会日渐权威。”
“届时杨相、高相等人,身为国家重臣,同样沾染朝廷的荣光,他们会抗拒将这份名望带回弘农杨氏、渤海高氏吗?不会,所以汉末会有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我大齐同样会有这类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
“于是其族在朝中握有威权,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于家乡又是当地显族郡望,子弟多受荫庇,百年五代,代代为其子孙,当地的佃户不依附他们就不能存活,土地就不断被他们收扩,朝廷因此收不上税,在地方的力量弱于这些世家。”
“因此不对他们进行压制,则王莽摄政,终将再演,党锢一息,黄巾便起,此后借由黄巾之乱,各地豪族自募乡勇守备,实则为割据诸侯,汉朝的统治便悄然瓦解,不复正朝威德也!”
高殷说这话,并不是要完全否定世家,相反,是点出世家的危害,更好的利用世家。有时候适当的压制,就是为了让其更好的发展,也是变相的引导和保护。
任何一个政策,都是有利有弊的,统治者们只能在两权相害中取其轻,两权相利时取其重,若是因为前朝或后世的经验,对宦官或者士大夫严防死守、畏之如虎,那不过是政治上的“猜笨谜”,只能掉入另一个历史陷阱。
就齐国而言,武勋集团、宗室的力量已经够强了,因此高洋才扶植起一个以高殷为核心的汉人门阀组成新的力量进行制衡,然而没有高洋的支持,两方的力量根本不成对立,汉人没有兵权,非常容易被攻灭。
所以在此时导入第三方特务势力,也能够提高帝王对朝廷的掌控,将局势搅得更加混沌,政治势力越散越多,君王便越有利。
齐国的军心和军力一定会因此下降,但高洋不是高纬,有功绩和威望在身,不会下降太多,而高殷趁机发展军政,也能够吸收和招揽一部分追随者。
所以这第三方特务势力,越干净、越纯粹就越好,若是与高氏宗王、鲜卑勋贵关系密切而暧昧的苍头们入主,难保不会被娄太后一派所拉拢;而交给汉人士族,也还是没有兵权,等高洋一死,这些特务的政治能量将骤然失效。
鲜卑勋贵们怕的是在背后撑腰的高洋,现在的高殷如果敢学先帝,那他们就真的会抱团和高殷讲道理。
同样的,让宦官们现在就为了讨好高洋而死死得罪苍头、汉臣、勋贵们,那只要接班的高殷不是一无是处、还有押注的价值,天然亲近皇权的宦官们就更容易为高殷效死——至少比苍头们要忠诚。
当然,宦官也有背叛、投靠高演等人的可能,不否认有个别人想要借助动荡的机会上位,什么时代都会有这种事情,然而如果宦官们的整体视角,都认为高演的胜率更大的话,那高殷也就不配统治齐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