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苏九月 作品

106. 终得

    自时枫渡船遇险后,已过去数月。晴雷与文竹沿着黄河,昼夜不停地搜寻打听,线索断断续续,天灾人祸当道,始终找不到确切踪迹。
 




    黄河绵延数千里,沿岸村落星罗密布,想要在这广袤无垠天地寻找落水之人,无异于大海捞针。然晴雷意念十分坚定,文竹虽心存犹疑,也未有半分退缩。
 




    这一日,暮色渐浓,黄河水泛着铁锈色,浪头一波又一波撞击峭壁,溅起丈高水花。
 




    文竹攥紧缰绳,看前方少年侍卫策马踏过碎石滩,玄色披风掠过处,惊起数只渡鸦。
 




    “咱们在此歇脚吧。”晴雷勒住踏月。
 




    他翻身下马,露出腰间蟠螭纹雁翎刀,寒光照铁衣,惊得文竹身下老马不安地后退两步。
 




    文竹无声地下了马。
 




    “喝水么?”镶银水囊递到文竹眼前。
 




    十六岁少年生得肩宽腿长,曳撒服裹着挺拔肌骨,像株迎风生长的白杨。
 




    与自己瘦长的身形,一点都不一样。
 




    文竹喉头泛起酸涩:“小人……用竹筒便好。”
 




    话音未落,细长手腕已被少年攥住,不由分说将水囊塞进他手里,“说了多少次,你不必与我客气。”
 




    他的掌心滚烫,带着常年握刀的薄茧。
 




    文竹垂眸掩去苦笑。
 




    十九年苦难人生,他这个卑贱杂役,生平第一遭与锦衣卫对等平齐。
 




    歇过脚后,很快前行至一处峡谷。放眼望去,百丈悬崖劈开狭窄河道,浊浪在嶙峋怪石间炸成雪沫,宛如一条咆哮的巨龙盘亘。
 




    他们终于来到鬼门滩。
 




    文竹仰望着岩壁猩红的“鬼门滩”刻字,显得有些局促,“相传凡是落水之人,若被冲入此滩,十不存一。”
 




    “将军……”
 




    晴雷没让他把话说完。他收紧缰绳,目光如刀:“无论如何,我们都得查个清楚。”
 




    二人下马,沿着陡峭的小径往下游探查。晴雷走在前面,不时回头望向文竹,生怕他跟不上。
 




    文竹素来不愿成为他的累赘,见他频频回头,安慰道:“大人莫要担心,我从小跑腿儿惯了,脚程也比别人快些。一点点坎坷,不算什么。”
 




    晴雷笑了笑,不以为意。
 




    突然,鬼门滩风云变幻,一声闷雷滚过,狂风卷起黄沙,天地骤然变色。
 




    “暴雨来了。”晴雷脸色微变,握住文竹的手腕,将他往自己身边带了一步,“跟紧我。”
 




    雨点如豆,顷刻砸落,脚下岌岌山路迅速变得湿滑。山体轰然松动,巨石自上而下滚落,砸向二人。
 




    “快躲开!”文竹低呼,谁知自己脚下一滑,竟直直朝悬崖边跌落下去。
 




    刹那间,文竹腰间兀自缠上精铁般的手臂,皂角香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雁翎刀深深劈入岩缝,铮鸣作响,震得耳膜生疼。
 




    “抱紧我!”晴雷的低喝声混在风雨里。
 




    文竹被迫将脸埋进少年胸口,隔着曳撒服心跳如擂鼓,震得他浑身发颤。
 




    乱石裹着断木,纷纷从身侧滚落,少年竟单手将他锢在崖壁间,臂膀绷出凌厉线条。
 




    待山崩声渐歇,晴雷搂着文竹,飞身纵跃上山路平坦处。
 




    文竹这才惊觉,暗红在少年肩膀衣襟洇开,他结结巴巴道:“大、大人,你受、受伤了。”
 




    滚石砸中了晴雷的肩膀,锋利的石刃割破了皮肉。
 




    “小伤无妨。”晴雷随手抹去血迹,瞄了一眼文竹,关切道:“你呢?可伤着哪儿了?”
 




    文竹喘着气,手掌擦破了皮,额角染着泥水,脸颊没来由地涨红,“大人又、又救了我一命。”
 




    直到雨势稍歇,他们才找到一处避雨的山洞。晴雷生起篝火,脱下湿透的外袍披风烘烤。
 




    文竹盯着篝火出神,热气升腾,玄色披风拂动,飘着淡淡血腥味。
 




    “吃么?”烤热的炊饼突然递到眼前。
 




    文竹接过炊饼小口咬着,眼角扫过晴雷,见他赤着上身处理伤口,水珠顺着肌理的沟壑滚落,淌过道道狰狞的伤疤。
 




    文竹垂眼不敢再看,忍不住又偷瞄了几眼。
 




    “看够了?”
 




    带笑的嗓音惊得他呛住一口饼渣,急忙四处找水喝。咕噜咕噜,水囊瘪了大半,总算缓解了尴尬。
 




    文竹默默放下水壶,“大人,你经受过不少苦痛吧?”
 




    晴雷随意披上中衣,白色衣襟随着动作晃过锁骨,“这是锦衣卫的职责,也是我生来的宿命。”
 




    “大人也信命吗?”文竹攥紧粗布衣摆。
 




    晴雷系上衣襟,漫不经心地扣着盘扣,“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文竹捏紧掌心,半晌才低声道:“只是觉得,大人身处这等险境,却从不畏惧,也不曾犹疑。”
 




    晴雷顿了顿,“人活于世,命数既定,但我从不信天定的命。我信刀,也信人心。人若弱,命便是枷锁;人若强,命便是利刃。”
 




    他侧身看向文竹,眸色沉静:“你信命么?”
 




    文竹怔住,指尖下意识蜷紧。自幼被迫阉割,失去凡人该有的所有可能性,自卑、隐忍,连活着都像是一种偷来的恩赐。
 




    命运,从来都是高悬在他头顶的铡刀,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落下。
 




    “文竹。”晴雷遽然打断他的沉默。
 




    “你既能随我走到这一步,便该明白,人不该被命运禁锢。你是你自己,不是某个人的影子,不是身份的束缚,更不是命运的弃子。”
 




    文竹瞳孔微缩,猛地抬头。
 




    篝火映着少年的眉目,坦荡而锋锐。他像是横亘天地的一把刀,斩强敌,逆风雪,从不被命运束缚。
 




    “活着,不是苟且,也不是认命。”晴雷凝视着他,语气笃定,“你不欠谁的,也不该被过去困住。”
 




    文竹怔怔地看着他,离开京城的马车上,小姐也说过同样的话语。
 




    在那以前,从未有人告诉他,他可以不活成某种模样,也可以不将自己困在既定的阴影里。他以为自己的一生不过如此,无论走到哪,都是寄人篱下。
 




    可此刻,小姐与晴雷的话,如刀般化解了他心底的樊笼,让他看见外面广阔的天地。
 




    篝火轻燃,夜风吹起少年未系紧的衣襟,银链在光下晃动,冷冽而凌然。
 




    “大人……”他嗓音微哑,半晌才低低道,“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晴雷嘴角扬起:“因为你值得。”
 




    文竹的心倏然揪紧,像是被风吹动的湖面。他垂下眼,手指紧紧拽住衣角,久久无法言语。
 




    雨过天晴,二人重新整顿行装,再次踏上寻人的征途。可几个月下来,只几名老渔夫提及,偶尔确曾有尸体顺流而下,至于是谁、流向何方,无从得知。
 




    盘缠渐渐见底,他们不得不在沿途打零工换取路费。晴雷力气大,码头扛了几日麻袋,衣衫被汗水浸透,肩上磨出道道红痕;文竹手巧,替人跑腿、缝补,偶尔帮店铺抄录账簿,勉强赚些银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