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苏九月 作品

105. 阿舟

    时枫跟在山羊胡背后,沿着船舷艰难前行。雨势来不已,视线范围受阻,忽然脚下一滑,有什么东西绊住了他,身子一栽歪,整个人失去平衡,猝不及防坠入翻涌的浊浪。
 




    身后传来一声尖叫,可他来不及回应,已然被惊涛骇浪吞没。水面荡开圈圈涟漪,汩汩气泡升腾,他奋力挣扎,双脚蹬开浸水的皂靴,指尖堪堪触到头顶浮光,下一瞬,又被无形的暗流拽向幽深处。
 




    “轰——”
 




    渡船意料之中地爆炸了。
 




    赤色火舌撕裂天幕,炸响声震耳欲聋。巨大冲击波侵袭下,挂着船帆的桅杆被拦腰折断,轰然倒塌,伴随着破裂的船板穿透水幕。
 




    他躲闪不及,后脑被狠狠一拍。一阵剧痛袭来,血雾在眼前弥散。恍惚间,他看见水波浮现出少女明媚的脸颊,眉梢点缀碎星,梨涡盛放狡黠的笑意。
 




    “阿绾……”他下意识呼唤心底那个名字。
 




    张口一瞬间,冰冷河水倒灌入喉,窒息感自胸腔蔓延,意识被囫囵冲散,湮没于碎玉浪沫。
 




    不知过了多久。
 




    一道银光破水而入,锋利的鱼叉稳稳勾住他腰间的革带。巨大的拉力从上方传来,将他猛然拽出水面,重重摔在湿滑的甲板上。
 




    “还活着。”
 




    李老爹蹲在船尾,吐出一口烟圈,拿旱烟杆敲了敲船帮。
 




    少女随手将绑了绳索的鱼叉丢在一旁,探出双手按压他的胸膛,“喂,要死也别死在我船上。”一边说着,白皙手掌熟练地有节奏向下按压,好似厨娘揉搓面粉团。
 




    “丫头,轻些,别给人肋骨折断咯。”李老爹半眯着眼,望着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嘴唇恢复了一丝血色。
 




    “咳咳……”
 




    伴随一阵剧烈的咳嗽,时枫的意识从混沌中陡然浮起,耳畔是潺潺的流水,鼻端隐约嗅到湿润的泥土和淡淡的鱼腥。
 




    他遽然睁开眼。
 




    阳光映照少女娇俏容颜,发丝滴着水珠,细汗顺着脸颊滑落,身穿粗布衣裳,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顽强的生命力。
 




    他翻了翻眼眸,又晕了过去。
 




    “叫你轻着点下手,他这会子体力跟不上,还不快去煎药。”李老爹吩咐道。
 




    一尾赤鳞鲤鱼在甲板上翻腾,尾鳍啪啪拍打木板。少女啐了一口,“晦气,本来钓上了两尾鱼,还能卖两个铜板,这会子跑了一个。”说罢,她动作伶俐地一脚将剩下的一尾鱼踢回河里,自己去一旁煎药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
 




    时枫躺在船板上,整个人像被泡透了,喉咙塞满泥沙的腥味,就连呼吸也带着沉重的湿气。
 




    “醒了就喝药。”少女端着一碗药汤,带着几分不耐烦,“可别糟蹋了我的车前草。”
 




    苦涩的药汁顺着喉咙滑入,胃里翻江倒海,他强忍着才没有吐出来。
 




    见时枫呛得皱眉,少女噗嗤笑出声,顺手把晾在桅杆上的咸鱼扯下半条,“嫌苦?拿这个压压。”
 




    时枫感到有些茫然,他在思考咸鱼的味道,大概比这药汤好不到哪去。
 




    “杀猪的,还是宰人的?”少女盘腿坐在舱板上,指尖虚虚划过他的胸前。夕阳的余晖在她发梢镀了层金边,“老张头剖十年鱼,都划不出这么漂亮的弧。”
 




    时枫低头,目光落在自己胸口处,那里有一道旧痕,剖心刮骨般格外深刻。
 




    脑海中闪过模糊的画面——烈马嘶鸣,战鼓擂响,铁甲交击。他站在战场之上,玄色战甲泛着寒光,耳畔有人高喊“将军”,身前有人跪地递上虎符。
 




    忽然少女拍了下他肩膀,将他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别是镖局逃出来的吧?”
 




    他抬起眼,嗓音低哑,带着几分迷茫与痛苦:“我不知道我是谁,我不记得了。”
 




    “你不知道自己是谁啊,那我找谁平账去?天下没有免费的药汤。”少女歪着头打量他。
 




    她从舱底翻出个陶罐,哗啦啦摇动半罐铜钱,“要不这样,你每日替我修三张网,工钱抵药钱。”指尖在罐口敲出轻快的节奏,“名字嘛……就叫阿舟,横竖是从河里捞上来的。”
 




    阿舟?时枫咬了咬嘴唇。
 




    少女甩了件粗布衫盖在阿舟脸上,“破是破了点,总比你那身血衣强。”
 




    阿舟默默地拾起布衣,勉强套在身上。衣服是李阿爹的,不可避免地短小,袖口将将才到手肘。
 




    暮色渐浓,少女眸子里跳动着河面的碎金,“先说好,敢偷懒就把你押给鱼市刘婶,她正缺个扛货的傻大个。”
 




    “科科——”
 




    船尾传来两声烟锅敲船板的响动,李老爹佝偻着背踱过来,烟杆头精准戳了一下少女后腰,“阿喜,忒聒噪。”
 




    阿喜像被掐住后颈的猫,梗着脖子嚷嚷:“阿爹,您别捣乱呀,我谈正事呢。”说着,手指悄悄把陶罐往阴影里推了推。
 




    老人咂了咂牙,混着烟味的唾沫星子溅到阿舟的手背,“他一个才从阎王殿逃回来的人,哪里有力气给你干活,真是胡来。”
 




    阿喜翻了个白眼,扯过渔网开始穿梭子,“您没见这网眼破得都能漏月亮了?”细麻绳在她指间翻飞如银鱼,“再说了,颜家渡欠咱们的债务,可是一个子儿都没要回来。”
 




    “颜家渡”三个字眼,在阿舟心里激起一片涟漪,他努力回忆,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李老爹蹲下身,烟袋锅磕出三点灰印,“河瘴入骨的人,最忌见月光。”枯瘦指节一指,“丫头,去把芦席挂起来,遮挡住月亮影。”
 




    “又搞这些神神叨叨的!”阿喜嘴上抱怨,利落地甩开渔网,赤脚踩得船板咚咚响,“不补了不补了,睡觉去,明日还要起早。”
 




    舱门被她摔得震天响,惊得夜鸮扑棱棱飞起,下一刻,芦席还是乖乖高挂起来,遮住船舱半边天空。
 




    李老爹掏出怀里一个油纸包,打开是半块芝麻饼,边缘还留着细小的牙印。
 




    “她藏了三天的。”老人边说边掰去牙印部分,远处传来阿喜气急败坏的尖吼:“阿爹,我晒的虾干是不是叫你偷吃了!”
 




    河风卷着烟火气漫过船舷,李老爹望着破碎的月亮倒影,慢悠悠往烟锅里塞烟丝,哼起荒腔走板的渔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