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凉风刺骨,草妞穿着娘连夜改出来的衣裳,瑟瑟发抖地走出屋子——早春夜寒,临时改出来的只是麻衣衣衫,里面填了些稻草,风一吹,寒气贴着皮肉,草妞鼻头发红,不住地抖身打喷嚏。
娘熬了一夜,对着豆大的灯火缝补,眼眶红得不成,她牵着草妞的手,仔细叮嘱道:“出去要听话,人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晓得不?别犟,嘴要甜……”
这是为娘的能说的全部的话了。
即便她并不赞同女儿出去。
女儿才八岁,虽然在村子里不算小了,稍有家底的这会儿都该给孩子相看人家,但出了村,八岁的娃娃有什么用呢?去了城里能做什么?粗使的丫头,任打任骂?
家里如今也不是很缺钱了,在她看来,很可以给女儿打上嫁妆,仔细选个女婿,别嫁太远,将来和娘家也好走动,自己男人有出息,亲家看在丈夫的面上,也不敢对女儿太差。
但,她是不敢和丈夫对着干的,对着婆婆也是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女人得听话老实才有好日子过,当年和她一起嫁过来的张家媳妇,那是个争先要强的性子,嫁过来的头两年,挨了不知多少打,别家媳妇还能喝半碗稀的,她连那半碗都没有,生娃的时候一口气没上来,听说死的时候眼睛都瞪着。
听话,就是她全部的人生经验,她听丈夫的话,听婆婆的话,而她确实没挨过打,生了女儿,也没叫女儿被扔到河里去,还能把女儿养到八岁,这是村里很多妇人都得不到的待遇。
这个村子穷,或许富裕地方还会把大女儿留下,更富裕的地方,幺女也能留,但她们村,只有头胎是儿子,下一胎生出女儿才会留,留着给兄弟换彩礼或是换亲。
所以她对这套经验深信不疑,除此以外,她再也想不出任何能让女儿习得的好东西了。
草妞听着,心里并不当回事,她一直是听话的,但听话没让她得到任何好处。
是,爹娘不打她,但爹是打不着,娘只求她自己不被打便罢了,奶打过她,可奶不敢打狠了,打狠了要花钱治伤,残了破相了,将来不好换亲。
她只得到过不听话的惩罚,却没得到过听话的奖励。
草妞还小,她还没见过死不瞑目的双眼,还意识不到在这里,不挨打就是奖励。
李叔已经站在了牛车旁,身旁还有几个人,都是外面来的。
那是外男,昨日李叔和奶说话的时候,娘得避到里间去,大门还得敞开,叫村人们看到李叔从头到尾只和奶见面说话,此时到了外头,娘也不敢凑过去,在远处就停了,她推了推女儿的后背,眼睛一眨,便不由落下泪来。
“去吧……”娘啜泣着,翻来覆去只说一句话,“你要听话……听话……”
奶没出来,奶年纪大了,受不得大寒,她还要在家看孙子。
李叔看见了她们,他没走过来,知道自己不能和安老四的媳妇单独说话,只是朝草妞招手。
娘看着草妞,她多想抓住女儿的胳膊,别去!别出去!和娘在一块!村里才是安全的!出去了就是无根浮萍,谁也不知道草妞明日会出现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