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的丹江泛起暗红色的波光,如同正要凝固的血。
曹仁站在鹰嘴湾的崖壁上,看着在下方半沉半浮的斗舰,微微皱起眉头。在月光之下,船腹中的浸油芦席在江水中带出了一些油光,折射出了五颜六色的斑纹。
『这样不行。』曹仁皱着眉头,『让人立刻去周边割取芦苇,布置在这船周边!动作要快!』
『将主,我们人手不够了!』军校在一旁有些迟疑的说道,『这些时日来,劳役折损得太快了……』
『不够,就再去抓!』曹仁声音很平,但是却很冷,犹如这冰寒的春夜,『如果还不够人,你就下去填!』
军校曹坚头微低,应答了一声,退了下去。
曹仁紧紧的咬着牙。
他现在的心中,只求胜利,也唯有胜利。
至于其他的什么事情,都是次要的。
在曹仁最初的打算里,他只是想要做一番事业,刚好有董卓这个机会,有曹操作为牵头人物,所以大家都一起来了,一起干了。年轻的时候,没想过失败,也没有想过现在这般的局面。在那时候,即便是偶尔想到了死亡,也会一笑置之。
『大不了一死么!』
在最初的时候,曹仁和大多数曹氏兄弟,也都是这么想的。
没有人会在开始的时候,就直接想要寻死的,想要将自己的性命和全家老小的性命都搭上去的,或许是觉得大不了就隐退,或是觉得实在不行就退出,反正天下还有那么多诸侯……
可是曹仁也没有想到,曹氏能走到今天这般的地步。
当屁股控制了大脑,就不是『一死』那么的简单了。
现如今曹仁不敢想,也不能去想失败了会怎么样。
即便是腐朽的大汉朝堂,也依旧是高处不胜寒的,越往上爬,垫在脚底下的尸骸就是越多。一旦曹仁,曹氏家族停下脚步,那些曾经被曹氏垫在脚下用来攀上宝座尸骸就会变成亡魂,将曹氏一族拉入黑暗的深渊,永世不得翻身。
如今回想起来,现如今的一些举措,似乎违背了当年起兵的本心,原本光明的立意,也最终扭曲了曹氏的路途。
曹仁深深的吸了口气。
可是这些已经不是他能控制的了,至少不是他一个人可以控制的。
曹氏都在这个发狂狂奔的马车上,谁都有责任维护这个马车不散架。
现在,就轮到他顶在前面了……
当然,人生不如意者十有八九。
曹仁也不清楚他能不能扛住骠骑军的进攻。
丹水涌动,奔流而下,两江交汇,水流湍急。
这一刻,曹仁看着那漫天的星光,只求自己和自己的家族,不会沦入那无边的黑夜之中,为了能看到明日的光明,他依旧决定将其他人的生命,当成是自己和曹氏家族不被湮没,获取空气的垫脚石。
『报!上游发现骠骑军斥候!』
曹军兵卒急急禀报。
曹仁的嘴角扯出一道冷硬的弧度,铁甲手套摩挲着崖壁粗糙的岩石。他点了点头,将披风一甩,旋即大步离开,『全军戒备!将所有的布置再检查一遍!!』
在他所践踏的光火里,远处曹军兵卒正在组织劳役在黑暗和冰冷中劳碌,青烟与江雾混作一处,哭声和喊声搅乱了寒夜的空气。
曹仁离开了,但是留下了劳作。
民夫们握着豁口的镰刀钻进芦苇荡时,浑浊的江水正漫过他们的小腿。张老七佝偻着背,镰刀刚割下三捆芦苇,就看见浅滩里泡着半具孩童的尸体。
孩子的右手还紧紧攥着个草编的绳,发胀的皮肤白得透亮,鼓胀得像是年画里面的胖娃娃。
哦,半个胖娃娃。
『造孽啊……』
张老七下意识的想要去给那娃娃收尸,至少不能是继续泡在水里成为鱼虾的饵料。
他刚要伸手,监军的皮鞭就抽在后背上。
『磨蹭什么?!天明前必须干完活!』监军大声吼叫着,『你们辛苦,老子我就不辛苦么?!陪着你们这些懒虫,没日没夜干活!他娘的谁偷懒,就是跟我过不去,跟将军过不去,跟丞相过不去!』
被鞭打的地方破皮了,血色顺着脊背蜿蜒而下,像是一条暗红的小蛇。
……
……
入夜。
蔡洲。
『蔡公,人来了!』门外有仆从低声说道。
蔡氏长老闻言,便是急切的站起身来,『快,快请进来!』
门外的仆从侧身,挑开了门帘,迎了一个风尘仆仆的人进来。
这人摘下面巾,露出一张略显的憔悴面容,正是蔡瑁。
『你……』蔡氏长老虽然明知道蔡瑁回来肯定是避开了一些人的视线,但是依旧忍不住微微偏头往外面看了一眼,『瑁郎啊,你这太冒险了啊!』
『冒险?』蔡瑁笑了笑,坐了下来,『什么时候不是冒险?刘景升活着的时候,我们就是安如磐石么?还不是一样冒险?』
『那怎么一样……』蔡氏长老也坐了下来,挥挥手让心腹去外面看着,『别让闲杂人等过来……』
蔡瑁伸手示意,『对了,有什么吃食么,拿些过来……有什么拿什么,不用动灶火,冷的也行!』
蔡氏长老也点点头,示意心腹下去,脸上依旧是带着担忧,『这天下,何时才能安宁啊?』
『哈,只要还有野心之人,天下就永无宁日。』蔡瑁在桌案上轻轻拍了拍,『我们也不过是在这动荡之中,求活罢了。』
蔡氏长老沉默下来,点了点头。
蔡洲,蔡氏。
蔡氏之人生于蔡洲,死了也葬在蔡洲。
在后世之中,可能是为了房贷车贷各种贷,而在大汉当下,蔡氏一辈子打拼,也是为了蔡洲。
过了片刻,便是那长老的心腹端了些吃食来,然后又是重新出去,关上了房门。
蔡瑁也不讲究,随意擦了擦手,便是拿起冷饼子啃起来。
蔡氏长老坐在一旁,皱着眉头,目光幽幽,等蔡瑁吃得差不多了,方低声问道,『听闻……关中这田政……』
蔡瑁端起水碗,咕嘟几口喝完,然后放下,吐出一口长气来,『确实如此,我也是为了此事……长老,你觉得曹军……还能撑得几日?』
蔡氏长老一愣,转头看着蔡瑁,『你是得了什么消息?丞相那边出事了?还是颍川之中有什么变化?』
蔡瑁笑道,『长老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么?我这段时间都在房陵啊!』
『对你,你这房陵……』蔡氏长老又问,『万一被发现……』
『我让三郎穿我的盔甲,再粘些胡须……』蔡瑁摆摆手,『一时半会他们也发现不了什么……纵然发现了又能如何,房陵曹军又有多少战意?』
蔡氏长老吸了口气,『这么说,曹氏……真的要完了?那么这个曹丞相……』
蔡瑁放下水碗,头低着,声音是从喉咙深处,像是在九泉之下咕嘟出来的声音,『丞相又如何……当年刘景升还是皇室宗亲呐……』
『这……』蔡氏长老目光微微一顿,然后也压低了声音,『这……关中,可有来招降?』
蔡瑁哎了一声,『这就是我来找长老的原因了……』
『没有?』蔡氏长老惊讶道,『怎么能没有?』
有招降,那么就意味着还是按照老规则来办事。
毕竟招降自然是有些条件的么,有条件就意味着可以谈。
蔡氏和黄氏、庞氏可是有联姻的,不仅是如此,蔡氏和荆州许多大家族都有这样或是那样的关系。
可以说,有了蔡氏作为桥梁,不管是谁到了荆州,都会省下很多麻烦,也会顺利很多,但是同样的,桥梁也是需要收费的……
到了后期,桥梁为了收取更多的费用,甚至会故意的制造出一些什么问题来。这就像是后世的某些游戏,为了获益和增加客户的粘性,便是会特意的利用大数据来搞些动作,当然,要是上头追问起来,蔡氏又会像是无辜的,纯洁的白莲花一样,『没有,绝对没有,这是造谣,这是污蔑!』
可是现在,蔡氏忽然发现,斐潜不玩这个游戏了!
不玩,就意味着不会继续氪金了!
一瞬间,这天都快塌了!
原本还能琢磨着怎样用游戏去玩人,现在没客户了!
蔡氏长老即便是如此岁数,也不由得有些七情上脸。这可不是什么充值几十几百就嗷嗷乱叫的小杂毛,而是动不动就是成千上万的大客户!
即便是蔡氏长老这把年龄了,也忍不住拍了拍桌案,『我说瑁郎啊,你这家主……可是做得有些不够好啊!』
当年可是看蔡瑁你是连续销冠王才同意你上位的,现在你不仅是拉不到客户,还说客户可能不玩了,这哪能行?!
蔡瑁也没辩解什么,而是说道:『这就是我来找长老你商议的原因……有些事情,还是要讲清楚更好些……』
『这都不来招降……』蔡氏长老还是觉得有些不忿。
蔡氏好歹也是当年荆州的『拿波王』啊!
这都不来招降,多没面子啊!
蔡瑁翻了翻眼皮,但是依旧按耐着性子。他不可能长时间离开房陵,有些事情还是需要蔡氏长老配合着做。
『若有功,则有田。』蔡瑁简要的说道,『若无功,何存田?』
蔡氏长老皱着眉,『联姻也不成?』
『呵呵……』蔡瑁笑道,『若是骠骑重联姻,当年何必走北地?』
『这……』蔡氏长老吞了口唾沫,多少明白了一些。
骠骑已经不是当年在荆州的小透明了。
『那我们要怎么做?』蔡氏长老问道。
和冀州的崔氏不同,当下蔡氏长老觉得斐潜怎么算也是拐着弯的亲戚,这心里的障碍一去,也就没有什么矛盾感。
蔡瑁将身躯微微前倾,低声叙说起来,『我们啊……就如此,这般这般……』
……
……
大河之水,依旧在奔流不息。
斐潜站在大河岸边,望着滔滔之水天上来,然后又是奔腾而去。
他最近喜欢思考的时候,就会到这个河岸上来,一边看着河水,一边思索盘算。
在他的脑海里面,是一个个的郡县,一处处的地名。
那张中原地图,就像是烙印在了大脑里面,以丹砂为墨勾勒出的杂乱箭头纵横其间。
他做事,喜欢先制定好策略。
而现在的策略,总结起来就是两部分。
对内,对外。
对内是关中的经济民生。
这一点已经算是初步的走上了正轨。
配合着之前斐潜做的各种铺垫和补充,加上之前大汉的那些规章制度,以及斐潜超出这个世间的眼光和方向感,完全可以避免在科技发展和生产力提升上走弯路。
这方面,斐潜的思路倒是很清晰。
可是要是在山东……
就有些麻烦了。
因地制宜,因时制宜,这可是教员传授的真理。
关中和山东,在政治、人才、地域、人口、经济等等方面,都有很大差别……
甚至可以说,在关中施行的方式,一定不适合在山东推动,必须要做出相应的调整。
可是现在斐潜遇到一个问题。
如果他是皇帝,那么就必然有足够的权力和名义,进行大刀阔斧地施行其治略,有权力重新制定,划分各州郡县乡的制度、职责等等。
而斐潜现在不是。
一旦进军关中,必然就要面临这个问题。
大汉天子。
虽然说包括庞统在哪的一些人暗地里有想要将斐潜推上去的意思,也略微做了一些试探,但是斐潜并没有立刻进行表态,也没有觉得这是一件好事情。
皇帝至高无上,同样的,也是高处不胜寒。
像是现在,斐潜可以带着小部队,几十名护卫就可以到大河边上来,没有人会觉得有什么问题,可是等真的屁股坐上了那个位置,随时一举一动都会受到极大的限制,再想要深入民间,往往就弯不下腰,伏不下身了。
华夏传承千年,能在绝对权柄面前保持清醒着,凤毛麟角。
斐潜并不觉得自己真的有那么强大的意志力和控制力,真的能够改变了位置还能保持原本的立场……
万一被屁股影响了,岂不是成为新的恶龙?
那么如果说依旧保留天子,也同样有问题。
虽然现在斐潜几乎是脱离了整个旧有大汉的存在,但毕竟还是在名义上受制于大汉朝堂,正要完全摆脱大汉朝堂来改革改良,必然就会受到像是曹操一般的窘境。
而且斐潜考虑的『对外』,还不仅仅是山东的这些士族子弟的问题,还有山东的普通民众。
光一个河东地,在斐潜都已经掌控了关中,进驻了长安,名义上取得了西京尚书台的情况下,依旧还有河东的当地百姓,为了他们的老爷拦下斐潜的车驾,求情讲好话……
与资本共情,并不是只有在后世米帝才存在啊!
斐潜看着滔滔流水,想起后世的奈头乐理论。
在古代封建王朝中,虽然没有明确的提出『奈头乐』的理论概念,但统治者确实会通过提供娱乐活动、宗教仪式或文化政策来转移民众对社会矛盾,对于阶级差距的仇恨和怨气,从而维护统治稳定。
就像是东汉,在市井之中就已经很流行博彩了,并且官方还会特别推崇宣传某些人在什么时候中了大奖,然后顿时就咸鱼翻身吃香喝辣云云,然后让那些无知的百姓也投入到各种项目的博彩之中,借此来榨取民众为数不多的剩余可支配钱财,确保民众百姓挣扎在生存线上。
这个政策也一直持续到了后续的封建王朝之中,玩法都相差不多,到了宋代更是发展到了高潮,民间几乎没有谁不参与的……
国外同样也有类似的手段,比如古罗马就通过免费分发面包和举办大型公共娱乐活动来安抚平民阶层。典型的就是角斗士,这种血腥的营造偶像的举动,刺激的表演,吸引了大量民众,成为社会情绪的宣泄口。这种官方或是半官方的营造角斗士明星的行为,将民众的注意力转移至感官刺激和基本生存需求上,也就自然减少了对政治腐败或社会不公的抗议。
山东民众百姓已经含着奈头上百年了,如果现在突然被扯掉了,会发生什么?
只是哭两声,那已经算是乖的了。
更多的恐怕会被当地的士族乡绅,地方豪强利用起来。
陈胜吴广在大泽嗷一嗓子,立刻全国皆知,黄巾贼振臂一呼,便是天下皆应……
最简单的办法,自然是找一个新奈头,在那些百姓还没哭出来之前塞回去。
可是这样明显是治标不治本,甚至连治标都谈不上。
就像是后世那些明知道国家律法不容侵犯,但是依旧还有许多脑残粉会嚎叫着鸽鸽有什么错……
毕竟斐潜就算是占领了山东,也不可能就立刻有足够的人手去换新的奈嘴。
正在思考之时,远处来了一队人马,是庞统寻来了。
『主公!查出来了……』庞统翻身下马,身上的肥肉颤动了两下,『文远带回来的那些土,是阴土……』
『什么土?』斐潜一时没能明白过来。
『阴土,就是坟墓里面的那种土……』庞统解释道。
阴土,有两种含义,一种就是庞统所说的用来封闭坟墓的土,另外一种则是黑色的,没有虫子,比较适宜植物生长的土。当然这两种含义在某种程度上也相似,毕竟对于汉代人来说,他们更希望自己坟头上长满了常青树而不是生满了虫子。
『这么说来……曹军是在伊阙挖墓了?』斐潜明白过来。
庞统点了点头,用手捏着下巴,微微抬着头说道,『统以为,可能还不仅如此……曹军定然有所布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