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冰冷, 时书浑身脱力,神思越来越模糊,被一股力道托运着,带到了岸边。
时书力气抽尽, 只想陷入沉睡, 见辛滨和众多护卫匆匆赶来, 背到身上。时书:“谢无炽呢?我哥呢……?”
辛滨道:“陛下守在旁边。”
“那就好……”
时书听到这句话, 晕了过去,脑海中反复回荡着, 从刚才至今说的话。系统、回家、文明火种, 隐藏成就,谢无炽说过的“被你爱过是我的幸福”,……乱成了一锅粥, 几乎要让头脑炸裂。
时书浑身冷热不定, 五内如焚, 烈火和寒冰同时炙烤着四肢百骸, 不是时书来古代第一次生病, 牙疼, 偶尔贫个血,但这是第一次这么痛苦。
模糊中耳边兵荒马乱:“殿下昨夜在鹤洞书院和音昆打了架, 立刻骑马回到东都,没有片刻休息,再坠入河流中……”
“现在脉象虚浮涣散, 心肌缺血,神思耗尽, 需要好好修养……”
时书的手被握紧, 掌心很烫。
马车平稳驾驶, 时书被带回了一个地方。他被背着,一步一步往上走,时书问:“来福呢?”
谢无炽:“在脚边。”
“旺~”来福轻轻叫。
“嗯……”时书被沉重的睡意吸引到另一个世界,身上一片柔软,置身于床铺当中。接着,身上的衣服被脱的干干净净,温热的帕子一寸一寸擦拭他的皮肤、头发,再放到被窝里。
时书从来没生过这么严重的病,浑身打寒战,牙齿紧咬咯咯地响,面色惨白如纸。谢无炽坐在炕床旁,端着雪白的药碗给他喂汤。时书几乎喝不下汤药,一歪头,汤流到唇边。接着被轻轻掰开了唇。
被轻吻着,唇瓣温热,叩开齿关,一点一点将营养高汤送到唇中。时书浑身发冷,猛地一口咬紧牙关。
吻退了回去,齿间有轻微的血腥味。谢无炽垂下眼,再被捏着下颌,动作轻缓地喂着饭食。
四下一片寂静,时书浑身冰冷,只觉得眼前一幕幕,如浮光掠影,画面不停在眼中复现。什么系统……文明火种……高原上的湖泊……牛角驿……混沌之中,时书却只念着一个名字:“谢,谢无炽……”
像在寻找。
谢无炽:“我在,怎么了?”
时书的眼前出现了梦境中的场景,声音喑哑:“太阳……秦村沙滩上的日落,我经常看……”
谢无炽停下汤匙:“秦村,那个海边的渔村?和子涵去的地方。”
时书:“嗯……我,我以为那里是,世界的尽头。”
时书眼角潮湿,水气晕开。
“正义……没有找到……”
但……在世界的尽头,仍然想谢无炽。
“我想你……”人在身体脆弱时,会做噩梦,时书唯一的噩梦,竟是离开谢无炽的那段时间。眉眼轻微抽动,时书一下一下喘泣着说话:“你在哪儿?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谢无炽万般复杂,只道:“我在你身边。”
“你别走。”
“不走,我陪着你,生生世世,哪儿也不去。”
时书得到了满意的回答,安静下来了,不再说话。
他陷入高热中的昏睡中,十分寂静。
而门外,站着层层叠叠的袍服身影,恭敬肃穆,手捧漆盘,等谢无炽查看满京文武贵人请降的拜帖,满脸恭敬肃穆。
“陛下,有本要奏……”
东都被收入囊中,皇帝禅让帝位,遗老遗少们有的殉国,有的向谢无炽示好,眼下正是利益重新分配之时。满城世家大族的富贵系于谢无炽一念之间。
屋子里一片寂静,时书睡着了,谢无炽挥手,哑奴轻手轻脚的进门,将帖子放在一桌旁。
哑奴抬手示意脖颈,谢无炽的颈部缠着纱布,血止住,道:“去。”
房间内重归于安静,谢无炽褪了鞋袜上床,坐时书的身旁,一手轻轻拢了拢他的发烧男友,另靠榻拿名册翻阅。
时书陷入沉睡后便没有醒来,要把耗尽的力气充盈般地沉睡。一宿未睡,谢无炽看花名册批阅“楚家宗室子弟,府库全部袭夺,德高望重者再议”,接了名单,带上军队,挨家挨户抄家去。
批完名册,谢无炽也侧身睡下。秋风寒冷,谢无炽轻轻抚摸时书的脸,时书很怕鬼神,和他一同出差,要和谢无炽同榻;睡在一张床,则要睡在里侧。
昨夜,他从长阳县,纵马一路狂奔而来。
谢无炽眼下闪过一抹色泽,探手将他抱进怀里,时书的脸埋在他颈部,双腿仍然蜷缩着,宛如一个自我保护的姿势,直到被抱得稳稳当当。习惯了谢无炽的拥抱,呼吸声十分轻巧。
谢无炽疲乏,阖上双眼。时间流失,高树悲风,落叶萧瑟。屋子里则更加温暖。时书宛如靠着一个火炉,浑身发热,喉咙发干,等他终于睁开了眼睛,喉咙里火烧火燎,正准备爬起身。
时书看到谢无炽一身朴拙清淡的素服,指下拎着的那只火烧痕的水壶,靠墙的八仙桌,窄小但整洁的房屋……忍不住道:“这是哪儿?”
“喝水吗?”谢无炽转过身,“相南寺。皇宫里的妃嫔皇子还未驱逐干净,控鹤军暂时驻扎在寺庙中,我们回来暂住。”
时书:“你那间禅房?”
谢无炽:“是,你找我的那间禅房,那晚淋雨跑了三十里,来到我这儿,一切开始的地方。”
时书将水喝干净了,抬头看到谢无炽颈部的白纱,隐隐散着药味和红意,回忆再涌上来,时书后怕:“下次不要再这样了,谢无炽,看到你拿刀往脖子上割,我知道你想让我回家,但你在我的面前,把自己捅得鲜血淋漓……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一幕。谢无炽,你——”
时书声音虚弱,但坚定:“我不要别人一厢情愿对我好。”
谢无炽安静,手指捏着壶柄。
声音很哑:“嗯,你以后多教教我。”
时书饥肠辘辘,狼狈喝了半碗热粥,恢复了一点精神,但还是很困,再躺回被子里,乌黑的头发贴在白净的耳廓旁:“我想再睡一会儿。”
谢无炽:“睡,事情都处理结束了,你现在想做什么都可以,好好补个觉。”
“你也陪我睡,”时书躺下张望,像回到了过去,“这房间和被窝我那时候在这儿睡得很舒服,比在周家庄时好多了。周家庄的人都不认识,夜里可冷,一直孤苦伶仃。也比到处流浪,睡野坟地和乱葬岗好。”
谢无炽:“比流水庵呢?”
时书:“都好,流水庵阴嗖嗖地闹鬼,但跟你睡同一张床,很舒服。”
时书拽着被子一角,见谢无炽脱了披在肩上的外袍,手来掀开被角,记忆似乎在无数次复现,时书眨着眼看他。
直到谢无炽轻轻睡在身旁,放好头发,探过手臂把时书抱进了怀里。时书的体温一瞬升高,和谢无炽腿叠着腿,紧密地搂在一起。
“这也太暖和了。”被他抱在怀里的时候,像一切痛苦都被排挤了出去。家是避风的港湾,而谢无炽为他遮风挡雨。
“暖和就好,好好睡一觉,没有打仗,也不用再催着你照看病人了。”
百般记忆,尘埃落定,时书身上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陷入了沉睡。
-
权力的更迭,要用血来洗干净。
谢无炽已经继位,接下来便是对前朝旧臣势力的清洗。
时书一直在相南寺养伤,全城戒严,病蔫蔫出了门来想看看昔日相南寺市的繁华。新声巧笑,茶肆浮欢,屋檐交叠下的鸡鸭鹅肉摊贩。但听闻,市场关闭,门庭冷落,没有新帝命令谁也不许开市。
城内封禁,只有军队可以行走,大批前朝达官显贵,身穿雪白囚服,手腕戴着枷锁,拖家带口被流放边关。
谢无炽发号施令,但每日仍然在相南寺内,闭门谢客,等待天坛祭祀入住皇城。政由他出,杀人放火交由手底下武将去做,清闲无事。
“嘎吱嘎吱——”马车在路上穿行,去处正是皇宫,路上,时不时传来军情急报。
“陛下,禅位诏书已发往全国,西凉府的守城组织了一只军队,和窜逃的塔曼部落,自称为王,沿途劫掠百姓,杀得血流成河,携带烟尘正朝东都杀过来。”
谢无炽:“乱世天下,群雄逐鹿。除了他,还有多少人不服?”
“西凉府起兵,广南府也起了兵,旬阳一个小镇也有叛乱。这些起兵的烟尘,沿途抢掠百姓,无恶不作。”
谢无炽冷淡道:“正好,我此时正在想,新正的国界不够清晰,勒武将的石碑早已漫灭,既然他们诸多不服,伤及百姓子民,那就让苗元良率军狼袭,坐镇西北。”
“是!”
“奚信率军平叛,坐镇西南。
平逸春控制中北,把守好这几个隘口,安定天下。”
“是!”
新帝即位,他们不服,那就打服。
时书身体还没太恢复好,整个一个病弱状态,这人刚走,禀报的又是另一个人。
礼部长官:“陛下,以上是新正一朝加官晋爵,封公列侯的名册,诸多考虑,还望陛下揣摩。”
从龙之功,武将封侯,文臣封公,另单开一页,封的则是新帝唯一的弟弟。
“所谓东宫西宫,按照前朝旧例,皇太弟殿下应当另赐宅邸,二王不得相见,”礼部长官道,“卑职列出东都的豪宅如下,请陛下定夺,让皇太弟殿下入住哪座宅邸为好?”
时书一堆规矩,皇宫里的规则相当森严,纵然有强悍的武力,但也要被文臣的礼乐所节制。如果按照这些文臣的规矩,自己的确不能住在皇宫,要搬到自己的府宅去。
谢无炽开了口:“不必出宫,朕就这么一个弟弟,从小精心养护,让他和朕一起住在宫里。”
礼部长官:“若是在皇宫,可让殿下住在南宫?”
“收拾好紫薇殿,皇太弟与朕同住左右寝,立刻去办。”
紫薇殿,帝寝。礼部长官从未听说过,帝王之宫殿,由二皇分住东西寝殿!但哪敢反驳,连忙点头下去准备文书:“是!”
时书转了下眼珠,忍不住道:“哪有人十八岁第二次投胎啊。”
谢无炽:“不行?你配得感有点低了。”
“………………”
时书:“不是。”
你还懂配得感?
谁能像你一样,整天:朕是皇帝!
能一路躺到皇帝的弟弟,确实有些超出预料。时书重新躺回椅子里,笑了声:“行吧,男人的权力,男友的荣誉。”
一路进了皇宫,宫门外守备森严。谢无炽去换衣服,时书也不得不换上繁重的衣衫。众人行色匆匆,不愧是宫门中老于世故之人,顿时将气氛变得郑重肃穆。
秋风,高坛,祭祀。数万官员身穿严整袍服,再凝肃的寒意中望向祭坛上独有的一抹凛冽深色,登极大典正式开始。
衮冕,十二旒,十二章,不染尘的鞋履踩在汉白玉的台阶上,走到最高峰时,普天之下莫不伏倒跪拜在脚底,不可直视,不可议论。
远远看见,谢无炽停下了脚步。
楚惟坍塌着肩骨,双目无神形容憔悴,身后携大景旧臣文武百官乌泱泱跪倒在地,手捧着一册书案,案上放置着传国玉玺、禅位诏书,曾经的一国之君,如今当头跪在地上。
“请、陛下、受禅——”
呕声哑气,诏示国灭。
“请陛下,受禅!——”
秋风沉寂,谢无炽眼底被十二琉遮挡,落下一片轻薄的淡影,映在略带阴冷的眉间。他伸出手,触碰到托盘到的传国玉玺,盯着这枚玉玺,眼中层层云雾,闪过一片一片的画面。
是轮台夜雪,铁马金戈;也是刀光剑影,看朱成碧;白骨尸骸累于城墙之下,紫气东来绕于金銮殿中……片片飞花,刀刀血影,千军万马同声振气。
从那牌匾磨灭的荒庙,一路走到九鼎伫立之位。
谢无炽伸手,将玉玺抓握在手中。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
宣袍被风吹起,从今天起,预示着普天之下的生杀予夺,天下最至高无上的权力,归于紧握着传国玉玺的谢无炽之手。
旁边,顿时锣鼓大震,无数臣子的呼声回荡在漆黑阴沉的天地之间:“恭迎新帝即位!改元更始!”
“恭迎新帝即位!”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咚咚咚!”雅乐声阵阵,惊天动地。
不远处的时书站在台阶旁,见谢无炽接过诏书,端方雅正向祭天昭告万民,唇角不觉露出了点笑。走过受封的流程之后,便转身隐入了官员之中,离开了身后铺天盖地的欢呼之声。
时书身体还没恢复,吹风受寒更变本加厉,便提前离开。一大根一大根的红漆雕龙梁柱,数不尽的回廊院落,重檐歇山,园林座座。时书大步往紫薇殿过去,准备熟悉熟悉这偌大的皇城,也不着急。
四处闲逛,慢慢不知道转到了什么地方。
远远看见几个宫女,约莫十四五岁,站在井水旁往下张望,丢了颗石子儿进去,立刻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她抱怨道:“里面什么也没有呀。”
“我不骗人,三天前刚看见从井里捞出的尸体,是个贵妃呢。不愿意搬离皇宫,被新帝的人一巴掌推到水里淹死了。”
“但这水看着可清,不像淹死过人。”
“当然是真的,这皇宫里杀的人可多了,我们被嬷嬷带进来教养,夜里不许开门,也不许支起耳朵听,说起控鹤军正在一个殿一个殿挨着杀呢……大清早,我们起床,就看见太监提水在冲砖上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