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撼天(第2页)

    木棚上扎着雪白的挽幛, 制作成停尸庐, 一旁放着纸扎的花圈, 人偶。


    时书从小路尽头走来, 手里握着一束黄菊花, 放到遮盖的白布上。宋思南正将黄纸打出齿痕, 时书手放在他肩膀: “够了思南, 这些纸够了。”


    宋思南眼珠充斥血丝: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 ”


    时书双手握住他肩膀, 将他拎起来, “跟我来, 你是年轻的将领, 现在还有一件事, 等着你去做。”


    宋思南: “是什么? ”


    时书: “你跟我走, 速去长阳县鹤洞书院。当今天下第一藏书阁, 册书堪比东都皇城, 文墨珍宝更是数不胜数, 还有价值连城的宫门城寨……快去, 一定要保护好书院和整个韶兴府城。”


    宋思南: “那他呢? !”


    时书: “处理完, 我们一起回来, 给他抬棺。”


    “哗”, 宋思南猛地将手中的锤钉扔掉, 走出挽庐内, 此时, 已有仇军的行伍被指派而来, 驻足等候。


    时书翻身上马, 扬起马鞭, 领着他们往韶兴府城奔去。


    “驾驾驾! ”一路上尽是废墟, 白骨露于野, 千里无鸡鸣。人烟断绝。一路沿着大道疾驰到府城, 府城城门大开, 城门内的人家却门户紧闭, 屋檐缺损, 城楼焚毁, 这显然, 这座没有守兵的城池已被攻打过了。


    “快! ”


    时书心脏悬紧, 再奋力扬鞭, 疾驰到台阶之下。


    中原正朔, 上国衣冠, 高门华阀, 儒宗文脉。天下读书人莫不云集影从的鹤洞书院, 本该传出朗朗诵书之声, 衣冠风流垂首拱门, 此时却是一片血海尸山。


    时书瞳孔紧缩, 三千台阶, 鲜血流下, 读书人皆被斩于阶下, 尸首丢弃, 斯文涂地。


    时书捡起血泊中一块令牌——“狼兵入关, 请读书人到鹤洞书院避难。”


    时书眼前出现一幕一幕旧影, 被狼兵劫掠过的州府, 读书人背负行囊, 东都不再接纳外人, 他们便流亡到这里, 读书, 拓印诗词歌赋, 记录历史, 战争中, 除了人命, 还有一种东西容易被焚毁, 那就是文明。


    往上走, 豁然一具尸首吊在大门上, 素净俊雅的白衣沾满污血, 恐是许家嫡亲。就这个手笔, 时书喃喃道: “绝对是他, 绝对是音昆……他游历大景, 最钦佩大景的文化, 曾经来过鹤洞书院学习道理, 现在……”


    “旻兵气数已尽, 他流亡之身, 竟然还要斩断大景的文脉! ”


    欲灭其国者, 必先灭其史。欲灭其族者, 必先灭其文, 去其俗。1.


    “我认识音昆, 跟我走, 不要再放过他! ”


    书院内传出嘶喊和惨叫声, 时书刚往上跑, 忽然想起什么: “不对……我不能去……”


    宋思南抽出刀, 问: “怎么了? ”


    时书魔咒一般自言自语: “子涵已经死了, 我不能去, 我……”时书口中说着, 可人已往台阶上跑, 边跑, 眼睛湿润, “我不能去, 我不能去……如果我也死了……”


    恐惧, 从未有过的恐惧, 难以言喻的恐惧, 将一切勇敢都吞噬殆尽的恐惧。时书眼睛湿润, 沉重得难以往前再迈进一步: “我也会死……”


    “……你待在这里也好, 如果你死了, 大将军不会放过我们。”宋思南说完, 拎刀舒展手臂几个纵跃, 领着一群人飞速奔向门内。


    时书站在原地, 眼睛通红, 感觉到了那阵自从打仗以来一直盘踞在心口的诅咒。


    时书倍感煎熬, 一步一步往上走, 忽然, 他看到好多身白衣从门廊后绕出来, 手中拎着一只巨大的桶, 时书还以为是书院的人, 没想到转过脸来, 竟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时书闻到一股挥之不去的桐油气味, 猛火油, 石脂水, 火药, 脑子里忽然一片空白。那人正准备将整座宏大书院的门户紧闭。


    “——住手! ”


    时书踢着石阶一个踉跄, 往前狂奔, 冷风骤然吸入到嗓子眼里, 像在穿过一场巨大的暴风雨。


    脚步声在耳朵里回荡。


    ——命运通过选择, 一次次地让你去验证你是谁。


    晴空朗朗, 营帐外的人正坐在长椅里, 四周由布帛组成了围栏, 形成一个斗兽场。


    围栏内, 狼兵的领袖浑身绑缚绳索, 跪在地上, 浑身布满泥淖和尘埃。


    而围栏外, 则是数百手持尖刀的谢军, 不远处伫立着一个人头堆砌的京观, 谢无炽走入围栏内,干净的鞋履蹭过这些王族身上的灰尘。


    谢无炽缓慢地步行, 片刻, 有人报: “将军, 朝廷的人来了! ”


    谢无炽: “哦? ”


    一道鲜红地毯, 缓慢地走上景朝的文武百官, 个个身穿朱紫大袍, 衣锦腰玉, 锐气腾腾贵不可言。他们面容凝重走入军阵中, 只有极少数能保持下巴高昂的清高, 大部分都心神不宁。


    当头的是宰辅傅温, 手捧着谢无炽箭射入城内的信件, 其后则跟着其他朝臣。


    谢无炽看了人群中的数目: “本将军要的人, 怎么没来? ”


    傅温让开, 他背后十几个人被绑着, 跪在跟前: “来了, 安国侯, 易阳侯, 定国公之子, 枢密副使, 兵部尚书, 兵部侍郎, 宠宦……这一行人, 都是当初迷惑陛下, 进谏引入狼兵对抗谢军的逆臣。陛下让吾等送来, 交由将军处置。”


    谢无炽: “这么多人, 看来陛下被迷惑得不轻。不过, 本将要的人不是他们。”


    傅温知晓他意: “谢将军, 未免欺人太甚。”


    他身后, 有一位清高的官员道: “陛下当然不会出城来看这什么京观! 姓谢的, 你如狼似虎, 但到底不过一个篡逆之贼。”


    谢无炽: “本将是篡逆之贼, 周大人为何出城来此中军? ”


    那人没想到谢无炽竟还认得他: “无非是你灭了狼兵, 我自然要来看你。”


    谢无炽: “好, 既然是来看京观和打球, 那就请。”


    谢无炽坐回椅子上, 一抬手, 便有人将那十几个绑缚的官员像猪一样也扔进围栏内。


    片刻之后, 几匹高头大马载着英姿勃发的强兵, 手持扎着尖刺的棍棒驰入围栏内, 像模拟一场蹴鞠。谢无炽点了头之后, 马蹄开始狂奔, 强兵在马背上绷起腰, 伏下身去, 身姿宛如狼背, 将带刺棍棒“彭! ”地一声沉甸甸砸在这些人的头颅上。


    鲜血喷涌, 脑浆蹦出, 将士们纵马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哈哈哈哈! ”


    “什么? 竟然是……这……”


    坐着的文臣无不惊骇, 浑身震悚, 浑身抖如筛糠地望向谢无炽。众生众相, 有人不能观看, 用手遮挡眼睛; 有人连忙闭眼, 念起阿弥陀佛; 还有人昏聩至极, 当场晕厥; 更有人扶着胸膛作呕, 还有人已经僵硬如木偶, 大气不敢出。


    谢无炽抬了下眉梢, 神色平静, 一脸的霜雪之色。


    马匹狂纵交错, 惨叫中夹杂着没死透的挣扎和哀嚎。


    “啊!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


    “啊! 求求大将军饶命, 饶命——”


    声音凄厉, 那是不能遏制疼痛的本能呼喊。


    “驾! ”马匹飞驰到围栏尽头后, 再驰回原点。平逸春看谢无炽的脸色, 明白之中, 立刻纵马驰还, 途中经过便将带刺的棍棒高高举起, “彭”一声砸在这群人的头颅和脸上, 刮下一大片肉, 甚至头身分离。


    除了狂笑声, 只有死寂声。


    谢无炽掠起眼来, 侧头问: “诸位, ‘打球’怎么样? 看得满意吗? ?”


    早有人不适, 强忍着不敢离席。场面一片混乱, 众人都在发抖。


    自从谢无炽叛乱之后, 傅温再被启用, 而柳呈澜被革职闭门在家。傅温年迈的手握紧, 脸上有几分色变: “他们做错了事, 自有律法和军纪处置。如此血腥行径来引人戏谑, 未免过于残忍了。”


    谢无炽道: “残忍? 在北旻入关之前, 本将从来没见过这等杀人取乐的招数。后来看他们玩这才学会。”


    众人陷入了沉默, 一个字不敢说。


    “以此之道, 还施彼身, 没想到竟然这么有趣。”


    谢无炽眉眼舒展, 平静地笑了一笑。


    “以牙还牙, 以眼还眼。引狼兵入关的罪魁祸首既然都已经杀了, 诸位请回吧。”谢无炽起身。


    这些臣子本抱着必死之心前来, 听到这句话: “你放我们走了?”


    谢无炽: “当然。”


    说完, 谢无炽想到什么, 看了一眼傅温: “不过, 傅相当年对我有流放三千里之仇, 还请傅相路上小心, 稳住脚跟。”


    傅温老迈的眼睛看他, 硬声道: “多谢将军。”


    谢无炽: “送他们到城门外。”


    “是! ”


    一群士兵护送着文臣们, 往城楼边走去。一水之隔, 谢无炽站在黑漆漆的军马之中, 衣袍被风吹起, 平逸春在他耳边说话: “大人, 准备好了。”


    谢无炽: “弓给我。”


    一把乌黑色的柘弓, 吊桥慢慢放了下来, 那群穿着朱红大袍的官员往城内走, 跟见了瘟神一样避之不及, 纷纷匆匆忙忙。


    谢无炽将弓身抵着冰冷的玉韘, 微眯起眼, 将箭镞指向人群中紫色的大袍。


    “中! ”


    弓弦撕裂空气, 迅速划破空间, 朝城门楼下清贵文秀的背影疾驰而去。傅温的后脑猛地被一支利箭射穿, 花白的头发瞬间沾满鲜血。


    谢无炽丢了弓, 翻身上马, 背后骑兵如黑雾一般涌出。


    “进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