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仲冬卯正三刻,天色方透鱼肚白。乾清宫东暖阁内,白玉地龙烧得滚热,掐丝珐琅炭盆里银霜炭毕剥作响,缕缕沉水香混着六安瓜片的清苦气,在雕花槅扇间氤氲流转。朱厚照裹着玄狐皮大氅歪在御榻上,手中摩挲着玉虎把件,眼见鎏金自鸣钟铛铛敲过辰时,方懒懒开口道:“张大顺,且去唤杨一清和江彬来。”
不过半盏茶功夫,杨一清已着一品仙鹤补子官袍趋步而入,身后江彬绛红蟒服上的金线在朝阳里熠熠生辉。二人方要跪拜,天子却将青瓷茶盏往紫檀案上轻轻一撂:“免了这些虚礼,且看这消息——”话音未落,帘子外进来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正是张大顺捧着两卷奏本奉与二人。
杨一清接过奏疏却不即展,只垂首道:“陛下容禀,臣前日条陈七事...”
话未说完,江彬忽插言道:“杨提督莫不是又要讲那些清勾存留的老生常谈?如今京营军官名额新定,惟需操练.....”
朱厚照嗤笑一声,随手掷过个黄绫包裹:"江彬你且看昨日的消息,再议论不迟。"
阁内霎时静极,唯闻窗外北风掠过太液池冰面的呜咽。杨一清趁势展开奏本,但见蝇头小楷密密写道:
“其一,新法令以壮国威。今营军若逃亡,旧例仅发册清勾,所辖官不得自补。故逃亡者往往遨游都市,人莫之禁也,如今京营新额已定,此弊仍存,臣乞陛下令,凡把总管队及原管官旗能够补充逃兵名额的,送到兵部追究惩治,并且让巡视五城的官员督率管理的人员缉拿告发逃亡士兵,隐匿不报的人连带受罚。”
朱厚照忽直起身来,大氅滑落露出内里杏黄团龙箭袖:“这好办,准你所请。第二件呢?”
杨一清忙躬身:“其二,定军役以免逃避。卫所正军返罪,逃亡者潜赂官吏,让户丁或次丁暂时补上,这样就可以逃脱惩罚。等到事情平息,或遇到大赦,正军才会恢复服役。还有在外地清查勾补军伍的人,有的用别的姓氏冒充替补,号称别军,使军队的编制错乱,无法追究查问。”
朱厚照闻言竟赤足踏在绒毯上:“江彬,你认为该怎么办?”
江彬闻言道:“若有正军逃走,就要把他的家属关押起来,直到抓到逃兵为止,不许临时补充。”
朱厚照又看向杨一清问道:“杨卿也是这样认为吗?”
杨一清道:“臣附议。”
天子似笑非笑瞥了江彬一眼,仍是把玩着手中的玉虎:“都是些聪明人!把朕的京营当作他家佃户了。不过朕也想起来一件事,正德十六年,张永夏言俱为监军,当时有一军士逃亡,我和张永曾议论过此事,夏言有一本奏本,曾言:军队有逃兵,主官亦难逃其责。且历朝历代皆有逃兵者,其有三大弊。一者伤军心,逃兵若锁拿不住,就会有人效仿,人人争相逃亡;二者匿军饷,逃者一旦出营,军官带队搜寻,往往不尽力,皆因此故;三者乱地方,逃兵携兵器出逃,务农者少,聚啸山林者多,地方治安大坏!现在威武团营就很好,为什么好?因为有军士逃亡,把总、千总连坐,免职,故而不敢徇私,你们想着拘了军士家属,就能让他们归营?若他们没了后顾之忧,铁了心聚啸山林,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