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我?纪强你是有皇位吗,谁稀罕分你家祖屋?”二十多年来,她第一次直呼其名,“再说了,你都有个契仔继香火了,哪里还轮得到我?”
“话不是这么说,家里还是有个男人才镇得住……你别以为你做个什么囍帖街负责人就发达了,别说大钟生重病,就是不病,钟家又怎么看得上你这个市井妹做媳妇……”他这副苦口婆心的模样,让纪年觉得陌生,“我找大师给你算过,你还接囍帖街这事必有大难!阿爸给你求了一个紫檀手串,可保你平安!”
纪年看着他掏出来一串黑乎乎的东西递到自己面前,觉得匪夷所思:“就这玩意儿保我平安?你怎么不给自己求一个?”
“阿爸担心你嘛……按我说,赶紧从这个鬼项目里退出来,跟钟俊豪撇清关系,”纪强也开始不耐烦了,眼里精光四射,“你跟着他这么多年也捞了不少吧?帮我交三十皮让我干儿子给我养老,别得罪细钟生!”
这前言不搭后语毫无逻辑的说辞,却让纪年警惕起来,指节发出一声爆豆般的脆响:“钟明辉让你来做说客?”
“咳咳……好笑了,细钟生这种有钱佬又怎么会认识我,咳咳……”他仿佛听见天下最荒谬的事,一口浓痰噎住气管,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扶着墙的手背上青筋如扭曲的榕树根:“不听老人言,你迟早……迟早……”
“迟早什么?迟早着雷劈?三十皮是吗,你告诉我你那个契仔是谁,”纪年右眉骨莫名一阵刺疼,她一把抓过他掌上的手串,用力扔到墙上:“每逢初一十五,我烧给他!”
那劣质的手串“啪”地弹飞,绳子断裂,一颗颗木珠子飞溅开来,擦着纪强的脸颊而过,掉落一地。
对面屋的神龛上,关公提着青龙偃月刀怒目看向屋外,红通通的火光透出来映在珠子上,像洒了满地的朱砂。
“你个死女包!”纪强终忍不住了,高高地扬起手!
“纪年!”
她身后不远处有人飞奔过来,带着一声怒喝。
而她却跃前一步,猛地从手袋里掏出辣椒水,对准前方用力一喷!
“啊!”纪强捂着脸大叫,后退间踩到了散落的手串珠子,踉跄间那木珠哔哔啵啵裂开,有如踩着沙炮。
她双眼瞪圆,一道断眉又凶又飙,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一声:“滚!”
纪强还想挣扎着冲上前去,却被她身后赶来的裴烁一把推开,继而跛着脚狼狈地逃离,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你别后悔……”
黑夜如墨,笼罩着这个小巷。
看着他渐渐消失的背影,纪年莫名升起一阵庆幸,先前在At机里拿出来的钱又存回去了。
那群蛾子不知何时飞走了,路灯明亮如初,在头顶如同皎月。
她回头看了一眼铁栅栏内提着青龙偃月刀的怒目关公,大步流星地朝前迈去,越走越快,而后奔跑起来。
她跑过气根交错的细叶榕,跑过挂满红灯笼的紫荆树荫,跑过排队等糖水的人群,跑过滋滋冒着热气的炭火炉……
跑到了布鲁斯拳馆。
沙包在“砰砰”声中前后晃动,它被一记重拳击中,猛地向前一荡,又重重地摆回来,毫发无损。
一次,一次,又一次,像永远打不碎、踢不烂、又摆脱不了的一座大山。
就如纪强。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汗水顺着鬓发流下,一滴,一滴,又一滴,在脚下洇成一片雨痕。
她突然一个发力,高高跃起,回旋出腿:“喝——”
随着她的一声低吼,沙包在她的腿劲下发出一声沉闷的“砰”响,剧烈地摇摆起来,仿佛要挣脱束缚。
纪年落地,看着左右晃的沙包,像是全身力气已被抽干。她扔掉里面早已被汗水濡湿的拳套,缓缓躺倒在地上。她的眼睛微微闭着,呼吸急促而沉重,每一下都像是在努力地从空气中汲取最后一丝氧气。
拳馆里只有他们,没有开冷气。天花板上的老旧吊扇,慢慢悠悠地转动着,在墙面落下摇曳的影子。
“这么落力,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去搏金腰带。”裴烁靠在护栏外,递过来一瓶水和一条毛巾。
纪年接过来,把毛巾盖在脸上,遮住头顶那斑驳的光影。
裴烁背靠木桩,听她的低喘在身后沉沉响起,过了许久才平息下去。他看着窗外五光十色的霓虹灯牌,又回头看了眼一动不动在地面大字型瘫倒的她,一手横搭在护栏上,表情闲闲散散:“你这样不解气吧,要不要我给你做人肉沙包?”
她一把扯下毛巾随手一扔,突然暴起抓过他搭在栏上的手臂,低头就是一口。
嘶……痛死老子了。
“你是属……狼的吗?”裴烁龇着牙,眉头皱在一起,却仍直直伸着手臂给她咬,“你……你刚才用辣椒水,是……是怕自己如果动手,会收不住力吧?”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松了口,他的小臂上赫然出现一排牙印。手背一抹嘴角,她就地坐下来,声音沙哑:“我才不要变成像他那样的人。”
“呐,”他把另一只手递过来:“要不要连这只一起,给我咬个对称的?”
“黐线。”[1]
纪年乜了他一眼,再不说话。她安静地坐着,后背濡湿一片。
她出神地看着窗外斑斓的灯管,想起过去纪强那些狰狞的面孔,想起这些天的困惑,想起那些过来人的评论,想起那个小助理提交的选题。
良久,低低地唤了一声:“阿烁……”
“我在。”
她收回目光,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不是同情。”
他愣了一下,听懂了。
“嗯。”
可是。
“可是爱情也好,婚姻也好,在我看来都是稍纵即逝的,是虚幻的,是握不住的,”她抬起头来,与护栏外的他定定对视:“太多女人对婚姻和爱情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要么当救命稻草,要么当逃离现实的避风港,要么当可以依附的大树。见过太多的不幸,我已经没有办法全然相信,靠一个男人可以带给我幸福。”
他静静地听着,手指慢慢蜷起,却不忍打断。
他当然知道,她不是金丝雀,不是菟丝花。
“我宁可爱情是锦上添花,而不是雪中送炭。”纪年的眼睛清亮,眉宇利落:“在我有能力赢得尊重、认可、自立以前,我不想贸贸然开启一段感情,那会让我很容易迷失自己。”
他明白了。
“嗨……我当是什么呢,神情那么严肃,”裴烁故作轻松地用食指指节一抹鼻子,一双桃花眼斜斜看过来,漫不经心地说:“我也没有雪中送炭啊,南城又不下雪。只不过你以后有需要,我可以随时送拖手仔、送揽揽、送锡锡、送……哎哎哎喂喂喂……”[2]
他的手臂被纪年用力拧了一把,脸又夸张地皱成一团。
老旧的扇叶在头顶咿咿呀呀地转着,光影打在他们脸上,像一帧帧电影。
他忽而觉得释然,也满足。
就这样,也挺好。
“就这样,”他转过来看着她,目光真挚而温柔,“你做你自己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