珐琅彩 作品

【伍-23】去他的,同情。

夏末的夜里,云层遮住了月亮,厚厚地压下来,空气湿黏又稀薄,让人热得呼吸不畅。

 

裴烁把头埋在纪年颈窝里,一句话也不说。

 

纪年僵在原地,被箍得动弹不得。

 

两人都透不过气,像沉在水底里。

 

仿佛谁先张嘴泄了气,下一秒一场暴雨就会兜头浇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纪年察觉她颈畔有微微的气息染上来,仿佛雨后芭蕉上蒸腾的潮热,湿漉漉地包裹着她的脖子。

 

是难过,是孤单,是压抑,却无关情欲。

 

她被箍得脖子微微后仰,缓缓抬起手来想要拍拍他的背,可他背着挎包,只好从腋下伸上去,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肩。

 

灯下墙上人影层层叠叠,由深至浅,像是在水里拥抱时泛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阿烁,你……还好吗?”

 

没有回应。

 

“喂,”她故意装作语气轻快,还带着笑意:“你不是在哭吧?”

 

颈畔的人摇摇头,鼻息滚烫。

 

她更热了。

 

“年年,”裴烁轻轻抬起额头,像是浮出水面呼吸,哑着声说:“我阿妈说她都是为了我。”

 

为了他去嫁给首富,为了他不去要抚养权,为了他去巴结钟明辉,为了他要将钟俊豪踢出局,为了他去威胁纪年……

 

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他,而自己却不知好歹,配不上做她的儿子。

 

“你别听她乱说,”纪年继续轻拍着他的后肩,“以前我阿爸也说赌钱是为了我啊,认个契仔也说为了我有人撑腰……他们这些父母做事不担责,总喜欢拿我们做挡箭牌,一句‘为了你好’就万事大吉,道德绑架我们妥协。”

 

儿时自己多么弱小又无知,大人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半信半疑却无力反驳,反而自我怀疑是不是也应体恤他们不易。可是长大走出来看世界,见得多形形色色的面孔,心智也逐渐强大起来,却发现很多事不是这样的。

 

扯下那些虚伪的面具、敲碎那些华丽的辞藻,剩下的,只有他们贪得无厌的嘴脸而已。

 

“被抛弃不是你的错,你没有像块橡皮泥那样任由她搓圆摁扁也不是你的错。我们得承认,他们不爱我们。他们对我们只有要求、索取、打压、恐吓、控制……这不是爱。”

 

“是吗?”裴烁缓缓抬起头,他眼里第一次流露出茫然和震惊。

 

打着为他好的名义,却不爱他。

 

这是他从未想过的残酷真相,他只当是因为她自己选择的婚姻不幸福而迁怒于自己,心里仍对母亲有着隐忍和渴望。此刻纪年的话却像把利斧第一次猛地劈开一道裂缝,让强光把他的眼睛刺得酸痛无比,可是,却哭不出来。

 

抛弃父亲嫁给首富,是不爱他。

 

不去争他的抚养权,是不爱他。

 

逼他去巴结钟明辉,是不爱他。

 

让他与钟俊豪对立争夺家产,是不爱他。

 

让他去收买人心、又逼迫他离开喜欢的人,是不爱他。

 

……

 

“所以,他们生小孩,只是把我们当做满足私欲的工具……”裴烁喃喃道,低低地喘息。

 

“也许曾经是有爱的,可是渐渐的爱抵不过‘有用性’,而我们配不上他们对于‘有用’的期待,也就配不上他们付出爱……”

 

难怪裴兰说,他不配做她的儿子。

 

听及此,裴烁已经大汗淋漓,脚步虚浮,如同生了一场大病。

 

她看着他慢慢靠在墙边喘气,盯着自己的鞋尖发呆,他似乎想竭尽全力平复心情,

 

看到他这样,纪年也于心不忍。可是她当时也用了很久很久的时间,才接受原来父亲不爱自己这个事实,像是剜开了一个巨大的毒瘤,鲜血淋漓却终于得到了解脱。

 

无法原谅,却也放过了自己。

 

不是自己不配为他的女儿,是他不配为一个父亲。

 

看他的呼吸渐渐恢复了平静,鬓角的湿漉漉也风干,只依旧拧着眉怔愣地看着前方。纪年走到他跟前,慢慢地说:

 

“阿烁,生而为谁的子女我们没有得选,但未来要成为怎样的人、选择怎样的路,我们可以做主。而这些年来你做得很好,成为一个品行端正、有思想、有担当的男人。”

 

她忍不住抬起手来想要抚平他眉间的“川”字,却在他抬眼的瞬间似乎觉得不妥,指尖快触碰到了却生生压下去。

 

然而没想到他靠着墙的背突然挺直,整个人微微前倾,她手指收不及,一下扣住了他的衣领,将他朝自己的方向一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