莓有鱼 作品

57. 《周津澈日记》57

    市一院的灯火永远通明,往来脚步踩着时断时续的声控灯。
 




    叶里昂摘下手术帽,额前刘海汗湿成一绺一绺,不舒服地黏在额头。
 




    他唇边咬着一支女士烟。
 




    自己的烟抽完了,问了一圈,出师不利,他只得转而求助护士台,竟然还真让他捡漏了一包玫瑰味儿的细支女士烟。
 




    周津澈掬水洗脸,抬起头时,镜面映着从他眉骨缓缓下滑的透明水珠。
 




    他屈指擦去,冷然问叶里昂:“师兄,可以不要在洗手间抽烟吗?”
 




    叶里昂哼一声,反手揿灭烟蒂,说:“我实在忍不住,再不抽支烟续命,我现在腿软到能给你跪下。”
 




    然后他摸了摸过旺荷尔蒙引起的青色胡茬,纳闷道:“你吃火药了?说话这么冲。”
 




    周津澈深吸一口气,一手探向白大褂口袋,指端触到了冰凉机体。
 




    修长清峻的眉宇敛着罕见烦躁,他和叶里昂并肩走出洗手间,此刻差不多八点,早过了饭点时间。
 




    “食堂没菜了,我们上外头,喊一份砂锅米线,完了回来值班——哦对,你不值班,那你要回家吃?”
 




    周津澈摇头,说我陪你。
 




    “等等等等。”叶里昂一把攥住他的手臂,周津澈无奈地掀起眼,眼角眉梢只有一行话:“又怎么了?”
 




    “你很不对劲啊。”叶里昂狐疑地看着他:“平时不见你这样,你和舒意吵架了?”
 




    周津澈一愣:“吵架……没有吧,为什么会这么问?”
 




    叶里昂做了个夸张的耸肩表情,说:“因为你满脸都写着‘我失恋了’的可怜样。你这榆木脑袋肯定不知道怎么哄女孩子,来说给哥听听,哥帮你出谋划策。价格嘛,加三份肉沫的砂锅米线足以,如何?”
 




    市一院附近的小吃街客满为患,因此显得热闹非凡。
 




    他们这群医生,忙起来常是有一顿没一顿,所以每一顿都吃得格外感恩戴德,珍惜来之不易的幸福时光。
 




    叶里昂点好菜,大马金刀地往长窄板凳一坐,不带壳的手机直接往桌面一掼,也不担心磕出个什么来。
 




    周津澈从口袋里拿出一包没有拆过的手帕纸,一指抵着推到他面前,神色冷淡:“你吃就好。我不饿。”
 




    叶里昂不留情面地翻了个白眼:“你要修仙了?”
 




    他说着拆开一双筷子,掰好后浸在滚烫茶水里涮了涮了两遍,说:“边吃边谈,你和舒意吵架了?”
 




    他又问了一遍。
 




    周津澈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冷淡锋利的眼睛略微向下压着,眉心微蹙:“之前回答了没有,为什么又问一遍?”
 




    “因为你是咱们院出了名的ice周医生。”叶里昂大言不惭地调侃:“能让你露出这种表情的人,除了你那位差不多十年的暗恋对象,谁还能有这个本事?”
 




    周津澈垂眸看着店主端上来的茶水,茶杯和茶壶都是路边摊随处可见的样式,瓷白杯壁很薄,杯身已经出现细微裂痕。
 




    淡褐色的,虬结在单薄杯壁,像盘旋曲绕的小蛇。
 




    “不是吵架。”
 




    周津澈没多少信服力地再次重申:“她没有和我吵架,她只是不接电话。”
 




    “哦?”叶里昂来了玩味,觉得事情有趣了起来,微微挑眉:“那就是冷战了?虽然吧,我觉得成年人不应该冷战,有什么话好好说嘛,但舒意看起来不像是那种不明事理的女孩子。所以,归根结底啊,肯定你先惹她生气了。”
 




    这句话,周津澈没法反驳。
 




    店面不大,横七竖八地架着电线,一盏盏油腻泛黄的小灯泡缀在上方,投落伞面似的光斑,照得他平放桌面的手背青筋突兀明显。
 




    周津澈沉舒一口气,他连续几个小时手术后的疲惫无处可藏,他看着劣质茶杯斜出来的一团深色阴影,没有恋爱经验的某人瞎子过河地求助看起来最不靠谱的叶里昂。
 




    “我们之间有个误会,我一直没找到机会解释。”他音色低沉:“你记得我之前一直在找房子,前段时间好不容易有了合适的房源,结果……”
 




    叶里昂随手拨了下老板娘赠送的花生米,嘎嘣嘎嘣地咬着一颗,说者无心:“结果你搬到了她的小区?她的楼上楼下?”
 




    周津澈喉结轻轻咽动,黑白分明的眼睛,眼错不眨地看着他。
 




    腕骨白净的手腕上,那枚舒意亲自挑选、亲自刷卡结账、亲自环到他手上的表盘,分针静静地走了半圈。
 




    “不是。”终于,周津澈一字一顿:“我搬到了她家对门。一梯两户。”
 




    叶里昂:“………………”
 




    他心悦诚服地抱手,用一种荒诞莫名的译制腔说:“您可真有本事。如果我是舒意,我会觉得你是变态,没有报警就不错了。”
 




    “报警倒是没有。”
 




    周津澈两指压着眉心,眼睫虚阖,喉底闷声:“但是给管家打电话了,让我把停在她车位里的车挪走。我当时手术,电话接不到,管家直接拨给拖车公司。”
 




    叶里昂“嚯”了声:“你真是艺高人胆大。现在还说什么,赶紧把你和中介的聊天记录打印出来,还有房屋合同,以及最重要的时间轴。舒意喜欢什么,买!此刻不是心疼钱的时候,如果不够,哥给你支援。”
 




    他故作沉重地拍了拍周津澈的肩,颇有一种“我是你们爱情保安”的自觉。
 




    周津澈失笑,肩背微微地绷了下,捞开他的手,无奈道:“账我结了,陪你吃这一会儿。”
 




    叶里昂却嫌弃地一挥手,赶人的架势:“哄人最紧要的就是时间差,记得,环海一路限速60,你悠着一点。”
 




    红绿灯间隙,周津澈单手搭着方向盘,再一次摸过丢在中控台的手机。
 




    舒意依旧没有回复。
 




    她的头像,还是最初加上她的那张照片。
 




    他神思不属地看了十几秒,手指不受控制、神经质地点进她的朋友圈。
 




    深深下拉,确认她并没有删掉与他有关的朋友圈。
 




    一颗横冲直撞的心,这才勉强地落回原地。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不应该患得患失,也不应该疑心她的感情。
 




    但是——
 




    他欺骗是真的,这段时间,就算再忙,也不是完全腾不出空解释。
 




    但他一直没那么做。
 




    一方面,他珍惜而享受和舒意同居的时光,这是他在漫长无望的暗恋时光里,不曾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另一方面……
 




    实在够难以启齿。
 




    扶着方向盘的手指机械性地抽动两下,他猛然回神,踩下油门。
 




    今天运气格外不好,路况围堵得水泄不通。
 




    他一连换了三条线,导航显示回到万海豪庭的每一条路线都有不同程度的拥挤。
 




    他轻轻咬了下后牙,侧脸线条紧绷冷硬。
 




    堵得不上不下,将原本十来分钟的路途硬生生增加到半小时以上。
 




    周津澈再次抹开面容解锁,一条新的备忘录提示跳出来,提醒他今晚要带一束花去接舒意。
 




    但她提前改签航班,也许是为了给他一个惊喜。
 




    可是这一切,全被他搞砸了。
 




    周津澈心中懊悔,透明镜面反射着前车猩红尾灯,他短促地闭了下眼睛。睁开时,红色光影在他晦暗眼底闪烁。
 




    舒意的最新一条聊天记录,是下午五点快六点。
 




    自上而下的角度,照片中心是一只站起来的扒拉陨石边牧的白色萨摩耶,左下角露出她卷了好几下的狗绳,颜色鲜明地缠着白皙掌心。
 




    她问:眼熟不?
 




    紧追而来的另一条信息来自周老师。
 




    我撞见舒意了,她不知道住对门是你,好好解释,别急。
 




    好不容易一停一蹭地回到万海豪庭,周津澈打弯停进地下车库。
 




    之前占用舒意车位的benz和卡宴已经被她叫拖车公司挪走,还好管家有备用钥匙,核对过业主身份后,帮他把车停到露天停车坪。
 




    花和礼物都是提前准备好的接机礼物。
 




    电梯门开了,他迟迟没进去,对着匀净簇新的镜面打量自己。
 




    眉眼薄而锋利,银边镜架笔直地架着鼻骨,头发略有些凌乱,他伸手整理,顺着弧度拨到同个方向。
 




    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周津澈无奈苦涩地扯了扯唇角,但不管怎么样,希望舒意能看在脸和眼镜的份上,不要生他太久的气。
 




    做足了思想工作,修长指端摁住门铃。
 




    空空地响了半分钟。
 




    无人应答。
 




    不在家吗?
 




    这个念头闪电般转过,一阵存在感昭彰的香风遽然扑面,他愕了下,零点零零一秒的反应拯救了他——
 




    周津澈卡住即将拍上的大门。
 




    可视门铃是每家每户的必备,但舒意信手拈来的谎话却像一个专供他的台阶。
 




    舒意知道是他,还愿意给他开门。
 




    她微微嘟着唇,看得出用心描了唇线。
 




    唇彩颜色是亮晶晶的,饱满流丽,噘着可爱的弧度。
 




    舒意眼波明媚流转,假模假样的微笑。
 




    “我还以为是我叫的冷餐呢。”
 




    舒意扶着被他牢牢撑开的门页,单肩倚着门框,单刀直入:“周医生找我有事?”
 




    眼前男人显而易见的颓势,他眉心紧蹙,目光闪动,一手抱着花一手拎着礼物盒。
 




    舒意扬起虚假的柔情蜜意:“不说话我就关门了。”
 




    说罢,屈起膝弯用力一提,周津澈猝不及防被她赶了一道,差点夹到手掌。
 




    舒意皱起眉。
 




    “不知道躲?”她语气泛着冷意:“外科医生的手多金贵,不需要我这个外人来提醒你吧?”
 




    已经很晚了,小区内部高价修缮的路灯迭次地亮起来。
 




    灯火温暖,初冬时分的枝桠嶙峋枯朽,除了她身后漏出来的烟火气,此时此刻,周津澈觉得人生一片昏暗。
 




    他尽量让站直身,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不至于在她轻巧的一两句话里,显得那么被动和狼狈。
 




    可开口时,声线哑得过分。
 




    “对不起。瞒着你是我不对……我可以解释,你能不能给我五分钟、不,三分钟就可以。”
 




    舒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和她重逢那么久,周津澈从未见过舒意陌生如此的眼神。
 




    他站在她的眼神里,逐渐地弯下腰。
 




    近一米九的男人慌乱无措地塌下原本周正的肩线,看起来就像暴雨天被主人无情抛弃的小狗。
 




    “对不起。”
 




    他声音哽咽:“和你在一起之后,总觉得像做梦。所以想把你抓得紧一些……想和你住在一起,每天早上给你做早餐,晚上做饭,收拾家务照顾money。我想要的太多,对不起,是不是会吓到你。”
 




    虽然是疑问句,但他不是句号的意思。
 




    好像有一把锋利又冰冷的刀,连皮带肉地剜去他的心脏,鲜血淋漓地流淌着,他却只能咬牙不吭,因为自作自受。
 




    这不是什么牵扯到原则性的问题,而且舒意相信周津澈不是那种做得出变态跟踪的人。
 




    她相信一些玄而又玄的命定和巧合,如果不是缘分,两个走散近十年的人,很难重新站到彼此对面。
 




    没必要,成为对立面。
 




    她叹气,重新把门推得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