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前路(2)

    那晚,府中依旧摆了六道菜,一切看起来与往常无异。关凌冬坐在席间,眉头紧皱,手中的筷子一动未动。
 




    关宁注意到母亲吃得很少,时而看向兄长,又时而垂眸沉思。
 




    她突然心中一紧,似乎有什么宣泄而出。
 




    饭后,山忆舒将关凌冬单独唤到书房。烛火跳动间,关母从袖中取出卷轴递给他,沉声道:“看吧。”
 




    关凌冬展开卷轴,眼睛刚扫过几行,脸色瞬间大变:“父亲他……”
 




    “莫大将军阵亡,你父亲也……”山忆舒闭上眼睛,声音里透着极力压抑的悲痛。
 




    关凌冬猛地攥紧了卷轴,指关节泛白。他勉强平复了几分情绪,问道:“宁宁她……”
 




    “暂时别告诉她。”山忆舒抬眼看着儿子,神情无比冷静。
 




    “娘,宁宁已经不小了……”关凌冬皱眉,但话未说完。
 




    “但是我总不忍心看着她伤心。”
 




    重阳节当天,府中一如往常地准备了桂花糕和菊花酒。
 




    直到日落西山,关父也没有归来。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
 




    这一夜,她抱着膝盖坐在院门口,直到寒露打湿了衣裳,依然不肯回屋。
 




    关凌冬走过来,脱下自己的披风盖在她身上:“爹一定会回来的,宁宁,别急。”
 




    重阳节后三日,云州城破地消息传的铺天盖地,关府迎来了一个黑沉沉的棺椁。
 




    山忆舒站在棺椁前,面容如铁,没有掉一滴眼泪。
 




    她转头看向关宁,声音低沉而坚定:“宁宁,你爹回来了。他信守了自己的承诺。”
 




    关宁的眼泪无声地滴落,她想说些什么,发现什么也说不出。
 




    关母上前一步,将她一把揽入怀中。
 




    她的力气大得让关宁无法挣脱,声音冷静而沉痛:“宁宁,战争没有胜者,也没有承诺,你要记住,这就是你爹为家国所付出。”
 




    这一刻,她彻底崩溃,伏在母亲怀中嚎啕大哭。
 




    关凌冬站在一旁,眼眶早已通红,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
 




    数日后,永州战事告急,关凌冬收到急召令,他作为新升的小将,被任命随军奔赴永州增援。
 




    离别前一晚,山忆舒没有再多言语,只有将一套铠甲摆在关凌冬面前:“这是你父亲早就给你准备的。守护大康的责任就是你的。”
 




    关凌冬接过铠甲,神色坚定。
 




    她替兄长扶正兜鍪,静静地看着兄长披上铠甲,骑马离去。
 




    永州初战告捷的消息传来时,关府的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些。
 




    关宁听到兄长平安无事的消息后,在院中多日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一些。
 




    但好消息只持续了不到半月,永州守军突然传来告急消息,胡越大军卷土重来,兵力数倍于永州守军,永州岌岌可危。
 




    不过几日,永州城破,关凌冬也未曾回来。
 




    而胡越直逼云州。
 




    宁州守军不足,胡越军队随时可能逼近,关家皆全部披甲而上。
 




    山忆舒决定亲自率军迎战。
 




    换上铠甲的那一刻,山忆舒身姿挺拔,眼中满是坚毅。
 




    关宁看着母亲银色的铠甲和手中的红缨枪,觉得她像一座山,巍峨不动。
 




    “宁宁,”山忆舒蹲下身,捧着她的脸认真说道,“娘要上战场了。你会听娘的话,对吧?”
 




    关宁点头,目光灼灼:“娘,我会等你回来。”
 




    山忆舒微微一笑,却没有回答,只是将她交托给秦婆:“她是我们关家的希望,无论如何都要带她走。”
 




    关宁站在门口,目送母亲披甲上马,带领将士离去。
 




    她想要大声喊住母亲,却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
 




    天光未明,殿门猝然大开,满脸仓皇的内侍扑跪在青砖地上,声音几近哽咽:“陛下,宁州......破了……”
 




    殿内寂静如死,只有铜炉中微弱的火光映出龙案旁身影峭立的帝王。他的手指微微颤动,几乎无法察觉,旋即便被按在桌面上,收敛成一片森冷。
 




    “赵介眉一家。”他沉声开口,仿佛将喉间的冰霜尽数压在字里行间,“押入大牢。”
 




    内侍伏地颤抖,不敢多言。
 




    须臾,殿内再无声响,只有毛笔划破空白纸面的沙沙声。御笔落下最后一笔时,他低头冷道:“此旨火速送至炎州。”
 




    窗外风雪骤起,刹那掩住了天子深沉而疲惫的眉目,惟有笔尖犹染未干的墨迹,透着满纸杀意与决然。
 




    *
 




    “姑娘,快收拾吧。”
 




    窗外风声呼啸,秦婆急切的声音在寂静的房中显得尤为刺耳。
 




    “再晚就出不去了!”秦婆走到她身后,语气中夹杂着不安,“守不住了,咱们再不走,就没命了!”
 




    城墙上的旗帜早已斑驳不堪,点缀其上的是仅剩兵士溅落的鲜血。
 




    “守不住了吗……”关宁低声喃喃,嘴角泛起一丝几不可见的苦笑,“云州、永州已经破了,宁州是三州咽喉,守不住宁州,连着上游城池也难以保全。”
 




    她的声音不大,但字字如刀,让秦婆愣在原地,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街巷间,哭喊与马蹄交织,平日繁华的集市早已荒无人烟。只有城门附近,挤满了拖家带口的百姓。
 




    “出不得!出不得!”官差的声音嘶哑,喊声中带着绝望。
 




    他们不知这城还能守多久,也不知自己又能苟延残喘几时。
 




    “宁州终究还是逃不过这一劫吗?”
 




    “姑娘,活着就有希望。”秦婆叹了口气,将布包递到她手中,“活着出去,关家总还有盼头。”
 




    关宁接过布包,低头轻轻拍了拍包袱上的灰尘,像是在拍去命运加诸于她的无形重量。
 




    她缓缓闭上眼。
 




    “走吧。”
 




    城破,是在子夜。
 




    一声尖锐的号角划破天际,随即而来的,是城门被撞开的巨响,以及铺天盖地的呐喊声。
 




    守城的士卒早已精疲力竭,四散奔逃。
 




    入城的匪军犹如洪水猛兽,转瞬间席卷街巷。
 




    匪军骑着战马,手中长刀挥舞,将奔逃的百姓劈翻在地。他们的尖叫声回荡在街巷中,如凄厉的哀歌。
 




    一切喧嚣与残暴,都在夜色中交织成炼狱的画卷。夜风裹挟着血腥气息从车帘的缝隙钻入,将她冻得打了个寒战。
 




    她死死攥着手中的布包,指关节发白。
 




    黎明时分,马车终于驶出城外。
 




    宁州城升腾的黑烟将晨光遮掩,犹如一头遮天蔽日的巨兽,吞噬着宁州城。
 




    “姑娘,这条路不好走,可咱们已经没得选了,咱们还要往北去,等找到下一个落脚的地方再歇脚。”
 




    秦婆从马车上跳下,站在一旁为马车打点,她着壮汉打扮,行事利索。
 




    关宁关宁点点头,掀开车帘的一角,定定地看着宁州城的方向。宁州的轮廓模糊在晨雾中。
 




    “好好活着……”母亲出征前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向前走!不要回头。”
 




    “活下去!向前走!”她轻声念出母亲临终前的遗言,声音微微发颤,却带着一种决绝的力量。
 




    她放下帘子,迈上了未知的道路。
 




    *
 




    “姑娘,吃些干粮吧。”秦婆小心翼翼递来一块干硬的饼。
 




    关宁伸手接过,发现那饼不过半掌大小,边缘甚至隐约泛着一抹青黑的霉斑。她下意识皱了皱眉,却没有推拒。
 




    但见秦婆没有给自己掏出饼。
 




    “我不饿,你先吃吧。”她将饼塞回秦婆手中。
 




    “哪能叫姑娘饿着。”秦婆将饼又递回去,声音里透着倔强,“再说了,咱们这一路还长着呢,总得省着点吃。”
 




    关宁握住那饼,抬眼看向四周。路边的村落几乎看不到炊烟,田间的杂草稀稀疏疏,土地干裂如同一张苍老的脸。
 




    她将饼一分为二,半块塞入秦婆手中,低头慢慢的咬下去。
 




    一阵风吹过,夹杂着泥土和腐败的气息。
 




    前方的官道旁,几个瘦骨嶙峋的男人蹲在那里,眼巴巴地望着过往的行人。他们的衣衫褴褛,头发乱糟糟地贴在额头上,瘦得眼眶深陷,仿佛随时会倒下。
 




    “他们在等什么?”
 




    秦婆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等尸体呢。”
 




    “战乱之后,到处是饿殍,村里人饿得没办法,才会拿那些……”秦婆说到这里,似乎也觉得残忍,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姑娘,别看,别多想。”
 




    关宁低下头,紧了紧斗篷,耳边风声呼啸,脸颊却冰冷刺骨。她的双手攥得更紧,指尖已经发白,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路过一片村庄时,马车不由得放缓。村庄的土墙大多坍塌,屋顶歪斜,院落里一片荒芜。
 




    路边,有几具无人收敛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瘦骨嶙峋的身形让人无法辨别是男女老少。
 




    秦婆小声念了几句佛号,将帘子放下。
 




    关宁却依旧盯着那一片废墟,目光凝重。
 




    马车行至村头时,几个衣衫褴褛的老人从破败的屋舍中走出来,佝偻着身子,朝马车投来复杂的目光。
 




    那些眼神里,有乞求,有愤怒,有麻木,却唯独没有希望。
 




    这一路上,关宁不断看到残破的村庄和逃荒的流民。他们拖家带口,拄着拐杖,一步步挪向京城。
 




    “他们曾经也有家园,也有安稳的生活……”
 




    “战乱毁了一切……”
 




    她心中涌起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京城的繁华吸引了他们,仿佛那座城池是所有苦难的尽头,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这些人到了京城,真的会好起来吗?”
 




    她问出这个问题后,自己却沉默了。
 




    她闭上眼,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夜晚,他们在路边的一间破庙中过夜。
 




    庙中堆满了逃难者带来的包袱和破烂行李,空气里充斥着苦难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