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科学子 作品
45. 第 45 章
今日天气甚好,两个人就这般慢悠悠地在青石板上晃悠,一步一阶,享受着阳光在身上服帖地熨烫着,暖烘烘的。
一路上李平的人缘倒是意外地很好。
只要他路过,总有人特意过来打招呼。
李平也很是热情,操着一口不甚清晰的方言,笑着回应所有人的问候。
卢点雪不免也被这个氛围所感染,脸上也带上了几分笑意,主动向乡亲们问好。
这点让李平惊讶不已,忙问她是从哪学的吴语,怎么说得比他好上许多。
“我有一挚友就是苏州的,从前与她在金陵相处时我顺便学会了不少。”
卢点雪垂下了眼帘,淡淡道,眸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转瞬即逝。
不过尚未当李平反应过来,卢点雪就早已恢复如常,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很自然地切了个话题,
“说来舒和兄的人缘当真是好,这么多老百姓都认识你,难道他们都不知道你是本地知府吗?”
“不知道,不过我很喜欢亲自出来瞧瞧乡亲们生活得怎么样。毕竟邓知县不能随意出县衙,只能派衙役行走于民间,靠他们来传递消息。但百姓视衙役如洪水猛兽,我也不愿见到他们鱼肉百姓,那便只有常出来走动走动。”
“嘿嘿,怎么样,我掩饰得不错吧,都没人看出来!”
李平闻言,顿时来了劲儿,忍不住显摆起来。
他知道方才卢点雪神情有异,定是想起了什么不愿意让旁人知道的往事。
他无意去追究,也不想让人为难,便滔滔不绝地讲上了许多他听来的奇闻轶事。
卢点雪则安静地听着,不时稍作点评。
她话虽不多,但言辞颇为诙谐犀利,直惹得李平捧腹大笑。
见李平一介堂堂四品知府,竟不顾仪态差点笑得满地打滚,卢点雪自己都觉得有些夸张。
她眉头微皱,将信将疑道:“真有这么好笑吗?”
“千真万确!尤其是澄怀你的表情,用最冷的脸说最好笑的话,岂不很有意思?”
没想到李平一听,更是乐不可支。
而卢点雪还是没反应过来,面上神情甚至愈加不解,他就笑得愈加肆无忌惮。
着实是李平的笑容太具有感染力,像村口的大鹅一样嘎嘎乱叫个不停,连带着连卢点雪也受到几分影响,她的面上不自觉地带上了一抹笑容。
“好啦好啦,别笑了,”卢点雪有些无奈,“再笑下去就不礼貌了。”
“欸,想笑就笑嘛,千万别憋着!此情此景触之心动,自当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李平拍了拍卢点雪的肩膀,话是说得有些无所谓,脸上的笑容却是收敛了不少。
“好吧,那我接下来要说的话,肯定不会让舒和兄如此高兴了。”
“那可不一定,你且说说看。”
李平一副浑然不怕的模样,信誓旦旦道。
“那我就要直言了,反正舒和兄先也曾为科道御史,想必这话再难听也是能听进去的。”
迎着李平的目光,卢点雪平静道,
“从昨日进府衙后,我就一直在利用知府您。舒和兄当真是一点也不介意?”
“哈,原来要说的就这个,能有什么好介意的?”
出乎卢点雪意料的是,李平看起来相当得不以为意,明显是没把这话放在心上。
他瞅了瞅卢点雪的反应,定睛一看,竟从她那张板得紧紧的一张脸上瞧出了些局促之态,霎时乐不可支,复又哈哈大笑起来。
“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又怎谈得上是利用?”
卢点雪微怔,从未曾想过李平竟是如此回答。
此时一阵微风拂过,吹得湖边柳条簌簌作响,也吹动了二人的鬓发与衣裳。
纵然是披裘带索、青衣乌帽的平民装扮,似乎也有了几分古之君子惺惺相惜之态。
“其实我一直很佩服您,有着常人所不能拥有的勇气,一往直前,从不畏惧前方的艰难险阻。不管面前之人是谁,上至天子阁老,下至小官黎民,您总是不卑不吭,这一点让我十分艳羡。”
“我自小性子懦弱,出身寒微,全赖老师不离不弃,步步扶持我至今日。若澄怀你身为男子,所作所为定比我出色许多,也不至于落到个被奸佞刁难,琼林宴上一落千丈,白白被关进诏狱的下场。”
“多谢舒和兄谬赞,可是我并不觉得身为女子是一件令人惋惜的事。”
正视着李平的面容,卢点雪缓缓地摇了摇头,轻声说道:
“请舒和兄收回您的目光。我可以坦然接受您赞赏的、憎恶的、怀疑的目光,可恕我唯独无法接受您用怜悯的眼神注视着我。”
“是的,我不否认您说的一些话,倘若我是男子,我确实不会因女扮男装而获罪入诏狱,甚至可能会在琼林宴上自此一步登天,平步青云。可以说,如今我所遇见的诸多种种险境,绝大部分都是因为我的女子身份所带来的。”
“然而,也正是因为我的女子身份,我的老师李卓吾才会愿意收我为徒,教与我世间万物的诸多道理,让我以世人所瞧不上的妇人之仁,去感应天下万民之心,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1】
“也正是因为我的女子身份,我才能一览无余、淋漓尽致地感受到这世间所有不用加以掩饰的恶意,在那些精致而混沌的假面下,瞧见了人们被压抑被禁锢住的最真实的私欲。”
“要说恨吗?是有些,但更多的是迷茫,是不甘。”
“在诏狱里的时候,抬头望着墙上先生割喉所留下的血迹时,这份情感便会愈演愈烈,直至变成燎原之火,炙热的火苗一点一点,不断舔舐着我那颗蠢蠢欲动的心。”
“我无数次反问自己,难道我真的就该被囚于此处吗?如果仅仅是因为我的女子身份,那为何当时就不治我死罪,偏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剥夺我辛苦夺来的荣耀,让我在那暗无天日的诏狱里受辱。如果仅仅是因为一个女子的身份,那为何我的老师也会同样被囚禁在这里?”
“于是我反复思索,在昏沉牢狱里的日日夜夜,我的头脑无时不刻地思考着这个问题。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若是能出去,我该去哪里,做什么?”
“终于,我想明白了。在此期间,我也忆起了我初进科考考场时的那份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