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盲童 作品

66. 第 66 章

    天光在云絮间流转,苍狗追着日影奔走。没计算时间过得是快还是慢,当崖边野桂吐出第一粒金蕊时,明岚舒在《寻隐》的戏份即将杀青。
 




    《寻隐》对外宣传是玄幻武侠巨制。为求逼真,李淮让剧组在片场建造了一艘真船。当初田小田第一次到片场,就被这艘船给震撼了。
 




    船体五层,船上建楼。飞檐挑出三米开外,斗拱繁复,宛若万云飞逸。主桅杆高二十米如定海神针矗立,十一面玄色巨帆用金线绣着阴阳家标注的星路航线。
 




    田小田是个勤快又嘴甜的姑娘,跟片场工作人员混得熟。她问道具师:“戏拍完了,这艘船留在这儿当景点还是会进博物馆?”
 




    “进啥博物馆啊,”道具师笑她异想天开,“待会儿就烧掉了。”
 




    “啊?这么漂亮的船!”还贵。
 




    “是啊。李导要求要真实效果嘛。”
 




    “......安全吗”
 




    田小田记得,她昨天帮明岚舒对戏的时候,剧本里写着女主角白鸢站在桅杆上往火海里纵身一跳。还以为这段会用特效。
 




    她莫名有种不安,转过头看到明岚舒正站在监视器后面认真听李淮讲戏。
 




    按照剧情,女主角白鸢与男主角燕无归有一场决斗,白鸢放火烧船。李淮说先拍文戏,后拍武戏,烧船的大高潮放在最后。
 




    肖淇扫了一眼手里的飞页,征询导演的意见:“我打白鸢的一巴掌,还是用借位吧。”
 




    影帝戏里戏外都没打女人的经验,觉得明岚舒是女孩子,挨一巴掌多少有些吃亏。
 




    明岚舒却说:“小淇哥您就按真的来。”
 




    这场戏是决裂。
 




    燕无归与白鸢一起阻止了徐福将蓬莱炼成永生之城自封为神的阴谋。就在燕无归以为天下太平时,却发现白鸢是自己奉命追查的楚王室遗孤。一个坚信唯有天下一统可止兵戈,一个背负全族血海深仇执意复国。
 




    按李淮的话说,这场戏不是情断,是道灭。
 




    场记板清脆落下。
 




    十二盏鲛人灯在狂风中摇晃,映出燕无归苍白的面容。他掌心抵住胸口的剑伤,指缝间渗出的血珠泛着诡异的靛蓝。那是巫祝一脉独传的“蚀骨砂”,此刻正顺着血液啃噬他的奇经八脉。
 




    “白渊?白鸢?项鸢?”他喉中滚动着烫口的名字,“项氏早被王翦屠尽,你究竟是谁?”
 




    “你们的皇帝太自以为是,”咸涩的海风里裹挟着白鸢的笑声,“徐福献计让他以童男为饵引出楚国余孽,殊不知楚王室最后的血脉,楚国的公主就是徐福的义子。”
 




    船体剧烈倾斜,海浪突然撕开裂隙,十二尊金人破水而出。燕无归看清金人胸口的空洞里,正是献祭的童男童女心脏。
 




    踉跄中,他握住太阿剑,剑穗上系着的双鱼玉佩跟着摇晃起来。那是白鸢亲手系的定情信物。
 




    白鸢走到船舷,用匕首隔开手腕。血滴入海中,金人的心脏开始同步震颤,海面浮现出巨大的符咒。
 




    她走回燕无归的身边,用一种悲悯的眼神瞧他:“别想阻止,我已以身入阵。你杀我,阵法即成。不杀我,辰时三刻蜃楼将载着大秦的气运永沉归墟。”
 




    燕无归剑尖点地,撑住摇摇欲坠的身形,恍惚看见两人交握的手掌被机关齿轮碾出血肉:“那日,在底舱机关阵,你替我挡的毒箭——”
 




    “是我设计好的。”白鸢认真地看着他,指尖抚过燕无归的眉心,“箭上淬的是假死药。”
 




    他们的相遇,皆是她为复国精心编织的罗网。
 




    海风卷起咸涩血雾掠过,白鸢偏过脸,燕无归的巴掌掴在脸上。
 




    “停!”李淮从监视器后探身:“肖淇你得太温柔了。这个女人利用了你,还破坏了你的信念。这样,啪,”他朝空气重重一挥,“恨意。”
 




    ng一次,明岚舒就得多挨一次巴掌。肖淇向她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小淇哥没事,”明岚舒宽慰他,“你打得越真,我越有感觉。我也很想要这个戏。”
 




    第二条拍完,李淮盯着监视器摇头:“打得很好。但是烟烧得太大了,画面不好看。”
 




    第三条拍完,李淮又摇头:“化妆师在干嘛!没看见吗,血浆穿帮了!”
 




    第四条拍完,李淮终于说:“很ok。我们准备下一个镜头。”
 




    明岚舒抹了抹眼角,到镜头外坐下。田小田小跑过去递水,看到颧骨上的红印,唬了一跳:“呀,都肿了,这怎么拍!”
 




    明岚舒疼得已然发木。她旋开保温杯,垂眸吹散杯中热气:“别声张。等会儿化妆师多上点修容就行了。”
 




    好在后面的镜头都顺利,终于拍到明岚舒的最后一场戏,也是《寻隐》的最后一场戏。
 




    按照预定拍摄计划,拍完明岚舒最后一镜,烟火师会点燃船只,制造一场震撼的火烧蜃楼景象。
 




    为了安全起见,大部分工作人员都退出了蜃楼。鼓风机的轰响中,明岚舒立在蜃楼的桅杆顶端,咸涩的海风卷起她的衣袂,猎猎作响。底下是绿幕,后期会用特效做成火海。
 




    李淮的喊声通过对讲机传来:“Action!”
 




    场记板再次落下时。
 




    明岚舒念出白鸢的台词:“你看这火烧得多干净,像不像郢都最后的祭典?”
 




    她纵身一跃,如折翼白鹤坠入火海。缓冲垫稳稳接住她的瞬间,片场爆发欢呼。杀青了。
 




    但缓冲垫的撞击感尚未褪去,明岚舒的耳畔突然炸开木材爆裂的脆响和李淮气急攻心的怒骂。
 




    “谁他妈这个时候把火点燃了!”
 




    为了烟火效果,整个蜃楼都浇上了油。火势一触即发,二十米高的桅杆裹着烈焰倾倒,明岚舒本能地往旁边一滚。
 




    戏中人的宿命与现实的痛楚在身上碰撞。意识沉入黑暗前,明岚舒看见燃烧的船帆剥落,星路航线图上的金线化作流萤簌簌洒下来。恍惚间竟分不清是戏中白鸢以身殉道的光,还是片场失控的火光。
 




    耳边吵吵嚷嚷,好像很多人跑了过来。最后的一缕清明里,她攥住田小田的衣袖:“别、别告诉许绍恒。”
 




    ******
 




    明岚舒走在一条巷子里。
 




    青苔幽幽的石板路,坑坑洼洼。她确定自己是在梦中,因为扑鼻是南都梅雨时节特有的潮湿气息。
 




    没有人烟,空屋的门框歪斜着张开,像黑洞洞的嘴。巷子似乎没有尽头,越往里走,两边的灰墙越来越高。像井盖,要把人囚在里面。
 




    她感觉非常焦虑,想停下来。然后有个男人出现,牵起了她的手。
 




    他的手很温暖,指节修长,皮肤里渗透烟草的辛香和木质的清冽。他带着她往前走,掌心的薄茧摩擦着她的手背,粗糙的指腹牵引着她手指。
 




    他带她七拐八绕,到了一条盘山小路的入口。她跟着他上山,路过河谷,路过森林,路过湖泊。风景很熟悉,远处雪山巍峨。
 




    她的心里充满了幸福,那种感觉似乎应该是幸福。可他始终背对着她,不让她看到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