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星有星张 作品
126. 逐云之巅
他一字一顿,声音敲打着她的耳膜:“阿立古懦夫一个,这蛊、我一个字,也不信。”
这蛊确实来历不明,没有太多背书,但——这才正是这蛊的可怕之处!
人生至苦,有时候,是“不可知”。
她声音有些发颤,带着些隐瞒不住的痛苦:“那倘若,永远也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呢?”
这几乎是一个哲学命题了,她想,倘若我永远也无法知道,你是因为蛊,还是情,而对我这样呢?
人心不足啊,人活一世,想要纯粹的自由,还想要纯粹的爱。
杨束的气息喷洒在她耳边:“便用余生去证,是真是假,我都不在乎了。”
他想,算了,就算情蛊永远不能认证她对自己的感情,那又如何?人生苦短,当秉烛夜游,及时行乐。
天地之大,盈虚有数,糊里糊涂,共此一生,也很好。
谷中云雾升腾,夜风一吹,夜雨便落下来了。
雨点密密落下来,噼啪作响,山谷如同一个巨大的回音壁,这天地间吵闹又静谧的声响就这样将他们包围。
这被雨声完全裹挟的感觉,让她感觉有些熟悉。
当初从东京回兴仁府,也是这样一场隆隆的暴雨,让她车辙易道,一场阴差阳错,人生就此改写。
一念起,万相生。
人生的苦乐、得失,有时都在于一心。而动心起念,此后如何行事,人生便如何写就,这道理,她早就懂了。
所以,应当刨根问底,求个明白吗?
如若这蛊子虚乌有,那一切是庸人自扰罢了。
如若这蛊确有其事,那不去管他,如杨束口中所言,他不在乎,是真是伪,他们都可共此一生,对此心此境来讲,也无太大分别。
所谓花开堪折直须折,不如怜取眼前人。
“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想想清楚。”
“多久?”
“一年。”
“太久了,等不了。”
“杨束。”她将额头抵在他的胸口,闭上眼睛,吐出一口气,“一辈子很长的。”
……
雨过天晴,当她再次看到大理的如洗的碧空时,忍不住问自己:为什么害怕面对这个蛊呢?你需要别人纯粹的爱,才能成为你自己吗?如果永远得不到呢?
她不知道。
此后的一年,她往返于黎州、折古多市集、铜山市,焚膏继晷,同赖清泉一同敲定互市品类、禁运清单、检查机构、赋税、边防调整、道路修缮、仓储调度等等细节。
天圣四年,他们遭遇了蜀中势力最强的反扑,光她自己便遇到了三次刺杀,最惊险的一次是在去往铜山市的山道上,刀锋擦过她鼻尖,几欲丧命,偏有一枚梅花镖,角度刁钻地射出,顷刻令杀手殒命。
她拂开一众护卫,走上前,蹲下身,盯着那枚铜镖看了许久,久到随行的护卫都觉得奇怪,拱手问她:“按察使,这暗器有何奇怪之处,可要送往有司验查?”
“不用。”她将之拾起,收入怀中,“走吧。”
原本三、五年才能设立的互市试点,最终在两年内落成,操着不同语言的边民比比划划,在有司检察下交换了第一批茶马。
落成典礼当日,她没去观礼,而是去了一趟噶云牧场。银花娘子来信,说阿立古的祖母过世,他们没有留下的理由,打算搬去大理的羊苴咩城了。
银花娘子手臂上的肌肉一鼓,将最后一卷行李搬上马车,同明新微解释道:“我俩都不是做生意的料,惯爱守着自己的手艺等客上门,此去羊苴咩城,打算开一间铁匠铺和兽医铺,听说那里四季如春,也极繁华,日子应当不错。”
“记得给我来信。”明新微道,“如今互市大开,从来黎州的商队必定一日多过一日。”
“一定。”
银花娘子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保重!”扭头冲牧场里面喊道:“阿立古,还在磨蹭什么呢!”
阿立古抱着一只生病的小马驹,这才挨挨蹭蹭地出来,言语含糊地冲明新微打了个招呼,往车队后头走去。
两人跟的是一支大商队,花钱买了中间的位置,各色行李加上牧场里老弱病残的牲畜,占了颇长一截,两人便一头一尾押队。
“回吧——这山上风大,多谢你来送我一程。”银花跑前跑后轻点完行李,抬头道。
“一路顺风!”
银花点点头,上马一拉马头,往队伍前赶去,风里传来话音:“后会有期!”
车队动起来,明新微牵着马站在路旁,看这庞大的车队如同臃肿的蟒蛇,缓慢向前行进。
阿立古乘坐的牛车也缓缓从她眼前经过,牛脖子上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从一开始,你就告诉了我答案,对吗?”
一年的牧场劳作,阿立古晃白的面庞也晒出了铜色,他扭头向路旁:“你说什么?”
“如何能让一个人毫无痛苦、甚至感到快乐地对另一个人言听计从呢?”
她似在问阿立古,也不似在问阿立古。
阿立古叹一口气,抚了抚怀里的小马:“我亦不知。”
但她已不需要他的答案,翻身上马,向着来路奔驰而去。
怎么能让一个人毫无痛苦、甚至感到快乐地对另一个人言听计从呢?
不是迷提觳觫多,是很多很多爱吧,很多很多双向的爱。
……
她打马路过噶云牧场的前门,见一人正在卸半扇木栅门,尚未想要如何应对,话已经脱口而出:“喂——你在作甚!”
“这片水草丰美的牧场,现已是我的了。”那人放下手中活计,转过身,双臂一展,“作为牧场的新主人,趁着连日天晴,修缮一下大门,难道也要向按察使禀告吗?”
按约定快两年未见的人,就这么出现在眼前。
当初她同他约定一年之期,纯粹是因为自信可在一年内将大理互市建成,但朝堂保守派和蜀中灰产远比她想的势大。
如今能在第二年的尾巴上落成,已是幸运。而他终究是懂她,所以一直隐在暗处,直到互市落成的今日才现身。
杨束手上拎着一只鹤嘴锹,言语轻松:“就算按察使要管这等小事,也不能管到大理的地界上吧,除非——”他笑起来,身后是青青的牧场,牧场上是高远的碧空。
她再也忍耐不住,翻身下马,在大理春末和煦风中,在大渡河外的异域桃源,奔向前去,用力抱住他。
“谢谢你,杨束。”
谢谢你,愿意等我。
谢谢你,愿意懂我。
从一开始,就无关情蛊。
这是属于她的功课,也是属于她的玄机。
千里独行,蜉蝣在世。
亲人,友人,良人,若都是过客一场,历史长河岁月里,生命如昙花一现,她到底该如何存在?
她在大理互市落成的今日,终于,与自己和解。她这个改名换姓的离家游魂,在史书的不起眼角落,留下了一个黯淡的名字。
料峭春风吹酒醒,山头斜照却相迎。
万里,踏莎行。
—全文完—
(返场彩蛋)
“两年不见,光是抱一下,是不是有点太含蓄了?”杨束的双手还带着栅栏上的灰黑,便仍然展开双臂,悬在空中,低头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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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起头来,柳眉一竖,居然抬手擂了他胸口一拳:“我等在这里的随从呢,你给弄哪儿去了?”
“啊——”杨束夸张地捂住胸口,“按察使好大的官威啊,一见面就唯某是问,又唯某是抱。”
不过两年不到,杨束竟然也学会这般口才。
“那、那我就唯你是问了。”她昂起头,“你答是不答?”
“答。”杨束摇摇头,故作叹息道,“唉,我还以为我恪守约定,有人能相思如焚,给我点好脸色,没想到,居然还在心心念念别人。”
“也罢,谁让我认栽呢。”杨束道,“你的随从都在牧场毡房里好好地歇息,我虽看他们不顺眼,但看在他们对你忠心耿耿的份上,也就不予计较了。”
他凑近了,面带得意:“甚至,为博得按察使的欢心,某还帮按察使带了一个人来。”
她同他对视,还真从杨束眼里看出几分邀功的神色。
“谁?”
杨束不语,只是摇摇往远方一指,一清癯的人影正踽踽独行,往这边走来。走近了,来人青衫落拓,头上鬓角有霜色,腿上行缠有浮尘。
“某闲来无事,得良拙相邀,周游黄河以西的小国角厮罗,偶得回交法。此法中土已然技绝,思来想去,还是天意如此。”
说话之人虽然穿的是胡服,胡须也更白了几分,但她还是一眼认出了来人,激动道:“庞——沈先生!”
“我就知道,先生还是会来的!”
沈固其人,这辈子都奉献给了宋土,说什么老死山林间,她就知道他必会再出山!她心中激动,手作叉手礼,躬身一揖到底。
“你可知道朝上弹劾你的折子不在少数?”沈固虚扶她起身,“马政何其敏感,如若以后风声紧了,太后很可能也不会保你。”
“那就退隐马场好了。”杨束满不在乎道,“朝廷管天管地,总还管不到此处来。”
她同杨束对视一眼,心里一热,忽然明白杨束把马场选在域外的用意,除了这里曾是保塞蛮第一大马场外,竟然还考虑到了她的退路。
她道:“先生之忧心,我们都明白,必会量力而行。”
杨束见沈固还扭过头盯着他,才明白过来,这是敲打他呢。
他与她并肩站立,身后是逐云之颠的梦想之土:“世上之难事,总要有人做吧,但尽人事。”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们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许多年后,一位叫做王安石的人更为激进——监守自盗的马监被取缔一空,“保马法”推行开来,藏马于民,由百姓养马,只等战时,再征集民间之马。
起初,也很见效,可惜,马是那么好养的吗?但凡将马养死了,需高价赔偿官府,以至于“民不堪命,人人以有马为祸”。
这位王兄倒台后,“保马法”被党争的车轮一碾,便也灰飞烟灭了。
反倒是他们建立起来的马帮和马场,远离旋涡,隐于江湖,得以保全,延续了百年。
当她选择成为这样一位直面未知的拓荒者时,并不知道,多年后,当金兵的铁蹄踏过结冰的汴河,宗亲肉袒牵羊为质,宋廷苟延残喘于南方时,大理互市和辛良马场,会成为了宋廷战马的重要来源之一。
而她培育出来的“踏雪白龙”,后代也会成为一位叫做岳飞的将军的坐骑,陪他仰天长啸,陪他壮怀激烈,陪他走八千里路云和月,也陪他三十功名归尘土,收拾旧山河,难朝天阙。
当然这些,她终其一生,也并不会知道,就算知道,也只会感叹一句,阴差阳错,不枉此生。
恨此身,非我所有,梦里桃源都望尽。
今回首,婵光万里,吹花一夜满良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