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星有星张 作品

124. 谁是蛊主

    到达黎州这日正是暴雨,夏季的蜀雨又急又密,整个黎州城都笼罩在哗哗的雨声里,显出一种喧嚣的静谧。
 




    明新微和杨束赶到黎州府衙时,门子正昏昏欲睡,午后的暴雨声盖住了两人脚步声。
 




    “哎,醒醒!”明新微敲敲桌面。
 




    “买大——开——开——”门子惊醒过来是,嘴里还叫嚷着梦中的□□美梦。
 




    明新微将公文递过去,道:“烦请通传黎州知州。”
 




    门子抹一把脸,并没将公文接过来,只是看了下公文的漆封口:“今日下这么大的雨,知州没来上值。”
 




    这衙门够松散的。
 




    “那你可知他住哪里?”
 




    这门子整个人呈现出一种过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懒散气质,也没多打听,反正赖知州的住所也不是什么机密,耷拉这眼皮将住址给了过来。
 




    明新微在看到知州府邸灯笼上的“赖宅”的时候,并没有多想,但在厅里见到了黎州知州本人,才不觉挑了挑眉,因为这竟又是个熟人。
 




    “是你?!”赖清泉穿着居家的长袍,眼睛瞪得溜圆。
 




    “竟然是赖将军,没想到还能在黎州再见。”明新微倒没他那么惊讶,“不对,不是懒将军,应当叫赖知州了。”
 




    “哈哈,按察使说笑了,什么将军不将军的,都是玩笑话。”
 




    赖清泉当初被家人塞进粮草后勤里混资历,后被陈籍抓到错处摘了出去,在济州的胜仗里也没捞到功劳。家里便又另谋出路,给他运作了个外放的职位,来了黎州。
 




    虽说蜀中灰产利润惊人,他来了也不算吃苦,但黎州毕竟是个边塞小地,他不甚满意,更觉得自己一身抱负无处施展,这官也当得惫怠,一到雨季更是连衙门也没去。
 




    反倒是当初在宋营里被他捉住差点斩首的细作,如今竟混成了太后的亲信,摇身一变,成了“互市按察使”,如今是钦差般的清贵身份。
 




    他心思转了几转,觉得脑子有些不够用,但嘴上先服了软,讪讪叫了一声“按察使”,这是前尘旧怨一笔勾销的意思。
 




    明新微当然不是来同他翻旧账的,甚至连他不去上值也不提,只和颜悦色道:“不知赖知州可有收到公函,知晓朝廷有意考察黎州,欲在此处设立大理互市?”
 




    提到这事,赖清泉有了些精神:“收是收到了,就是不知按察使有什么头绪,想要下官如何配合?”
 




    赖清泉初来乍到,根基不深,但也知道益州各级往下都吃茶马走私的回扣,这官方互市一建,都喝西北风去吗?
 




    明新微没答,反而问他:“赖知州觉得,这互市几年能建成?”
 




    赖清泉摸摸鼻子:“怎么也得三、五年吧。”
 




    现任吃走私回扣的都调走了,新来的官员脚跟不稳,再加上朝廷鼎力支持,或可成事。
 




    听了这话,明新微心里也有低了,蜀中果然是有官方参与的走私:“那不知赖知州是想留下蜀中,干一番事业,还是打算受族荫,任期到了,便去别的富贵乡?”
 




    赖清泉虽然栽赃过她,但她在当初在宋营时,碰巧看过他写的军需十议,倒也不算完全的膏粱子弟,心中应是憋着一股气的,为人有多正派不好说,但想要升官是真的。
 




    赖清泉显然听懂了她话中言语,眼底逐渐热了起来:“少不入川,老不出蜀,这天府之国既然来了,岂有轻易离开的道理?”
 




    明新微原本还以为有一场硬仗要打,没想到竟然碰到赖清泉调任黎州,这赖家小辈不缺钱,又急求政绩,再加上他背后的赖家,倒是比自己单打独斗强上许多。
 




    于是她便将自己在商路上的见闻和盘托出,又让他整理黎州茶税和盐产,看看每年官方限定多少额度交换,比较适宜,最好能草拟一份黎州互市品类疏议。
 




    临走了,明新微状似不经意问道:“对了,不知如今这些民间茶马买卖,保塞蛮的马占几成?”她掩住口唇轻轻咳嗽了一下低声道:“你可知塔吉力的马场,我去看过他家蛮马确实不错,不知是签给了哪位官员?”
 




    “塔吉力?”
 




    赖清泉面上一讪:“他家的马早就由前任知州划分干净了,具体的我也不知,不过若按察使有兴趣,我自去运作,给您分一成,不,两成!主要是大头都在益州那边。”
 




    赖清泉果然不疑有他,只道明新微在敲打他,也想要分一杯羹。
 




    明新微摆摆手道:“赖知州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看他家马不错,家中人物也各显神通,有些好奇罢了。”
 




    赖清泉打个哈哈,说:“那是,那是,这一家子确实有趣。”
 




    “这保塞蛮原本便是一个牧马为生的民族,第一马场的主人,也算得上是土王爷般的存在,这每一辈的继承人之争,也算是保塞蛮版的世家争斗了。”
 




    而后明新微便听了这保塞蛮第一马场的八卦,据赖清泉所言,到了阿立古这一辈,内斗得格外厉害,阿立古上头的哥哥意外死了三个,而这塔吉力则是黎州公认的头狼,因此保塞蛮的茶马交易,官方私下里都认塔吉力。
 




    听完了,赖清泉又送了明新微一份心意,这倒是官场上的惯例了,本地官员给巡查到此的官员送一份,再自然不过了。
 




    她没有摆什么清高人设,须知水至清则无鱼,便也高高兴兴收下,并很上道地说让赖清泉安心写黎州写互市品类疏议,又说毕竟他是黎州的主治,日后由他写的为准,这便是让他拿功劳大头的意思。
 




    这蜀中灰产水之深,若她不想找死,自然得让赖家出头,至于功劳、升官什么的,对她来讲,根本不重要。
 




    而后明新微便同杨束再次返回噶云牧场,这次正碰上个雨季里难得的晴天,银花拖着一车草料出来晒。
 




    “银娘子!”明新微遥遥喊道,“阿立古今日在吗?我有话同他说。”
 




    银花抬头一看,明杨二人走了十余日,竟又回来了。
 




    银花猜测这什么“迷提觳觫多”想必是个要紧的东西,自己当初也算是托了他们的福,才从贝州匪寨逃脱,当下拍拍胸脯道:“我去叫他,今日保管叫他说清楚喽,小娘子去前面毡房等我!”
 




    *
 




    阿立古立在毡房内,也不走进,也不坐下,一副随时要逃走的样子。
 




    明新微有意支开了杨束,如今房内就两个人,也不知阿立古有什么好怕的。
 




    她反客为主招呼道:“坐下说话吧。”
 




    阿立古摇头:“你有什么话要说,便说吧,说完我还有事要忙。”
 




    她点点头,开门见山道:“我听银花说你是个爽快人,那我也不绕弯子了,想要同你做个交易。”
 




    “我此去黎州,你家的事情也略有耳闻,而我在黎州尚且有些身份上的便利,若要帮你把马场从你小叔手上夺过来,并不算太难,而作为交换,希望你可以替我解了这迷提觳觫多的惑。”
 




    哪知阿立古听完这话,没有半分欣喜,反而皱起眉头:“不知阁下是哪里的高官?我小门小户,请不起您这般大佛。”
 




    “至于马场,我之前就说过了,我志不在此,如若不是祖母还在,根本不会回来。”
 




    这倒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追问道:“我听银花说,塔吉力设计和你打赌,夺了你家马场,你就甘心?”
 




    大概是想到她是银花的朋友,又或许银花在此前同他交代了些什么,阿立古咬肌一鼓,耐下性子解释:“既然志不在此,谈什么甘不甘心呢?同你们黎州官员勾结走私那一套,我玩不来,也不想玩。”
 




    阿立古这个性子,不说玩官商勾结那一套,便是开了互市,恐怕也不是什么做生意的料子。
 




    他如同一只团起来竖起所有鳞片的甲兽,外界越逼他,他团得越紧。明新微的第二次造访,显然已经让他防备得更厉害了。
 




    见了阿立古这副样子,她才意识到,阿立古果真是个怪人,想要靠马场收买他,想来是不能够了。
 




    这类怪人多半软硬不吃,恐怕只有对他认为是同类的人,才会稍有优待。
 




    同类。
 




    明新微心念一动,干脆退了一步,忽道:“阿立古,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阿立古没说话,沉默便是不拒绝。
 




    她想了想,娓娓道:“我出生在大宋的东京,家里是给皇帝修道宫的,勉强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自我出生起,我家里便替我选了一条路,嫁个高官做填房,帮衬族中子弟,曲意逢迎,以夫为天,挣个一品诰命。”怕阿立古听不明白,她又贴心类比道,“一品诰命,类似女子赛马中的头名。”
 




    “在别人眼里或许不错,但我偏偏不喜欢。”她顿了顿,微微叹了口气,“我花了很长的时间,走了很长的路,寻求自由,寻求自我。我的家人不能理解我,整个世俗的体制也不能理解我,于是我只能出走。”
 




    阿立古耳朵动了动,自以为不着痕迹地侧过头打量她。
 




    “当我与生我养我的过去切割时,也曾鲜血淋漓,痛苦不已,这世上总会有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甘心被设定好的一生,想要逃离自己出生时的命运。”
 




    阿立古听到此处,紧绷的肩背松懈下来。
 




    “阿立古,你也不喜欢你出生时定好的命运,所以自己选了炼蛊这条路,对吗?”
 




    她也看出阿立古是个怪人,天生不喜和人打交道,保塞蛮第一马场里茶马走私这些弯弯绕绕,是是非非,想必让他痛苦不已,偏偏他是顺位的继承人,倒也是老天捉弄了。
 




    阿立古缓缓吐了一口气,终于问了她第一个问题:“你想买这个蛊做什么?”
 




    明新微心下一松,成了!
 




    她忙道:“我并不打算用这个蛊做任何事情,也不是真的要买,只是……只是一个对我来讲很重要的人,他可能中了这个蛊,所以,我想知道,这个蛊究竟有什么危害,如果可以,要如何解除?”
 




    阿立古垂首站了好一会儿,才道:“这蛊一开始,是为我自己炼的。”
 




    他似是不知从何说起,也可能是很久没有说过话了,于是又没头没脑地问道:“你既然听过我的迷提觳觫多,那有没有听过一个部落,叫做泐恨?”
 




    明新微心中一动,在去蛊王楼的雨林里,莫行复提过这个叫泐恨的民族。泐者,水过石留痕也,是一支生活在水边潮湿阴暗之地的民族。
 




    她点点头:“听说过一点,是乌蛮的一支别种,据说族中女子都是养蛊女,专能养操控人心的蛊虫,是一个以女子为主宰的部落。平日男子若照常生活,耕种打猎,也就作罢,一旦生出反心,便得蛊虫噬心,痛不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