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连城瑾 作品

第一百四十三章 月愈寒(第2页)

 短短的无奈过后,三宫主再次提起了自然经。

 百里狂徒的拳天外流星般破空飞坠,三宫主亦斜臂出掌相迎。

 三宫主不知道自己还能接下百里狂徒多少拳,只在心中默默做下最坏的打算。

 这个打算兴许不会丧命,但一身重伤却是在所难免。至于伤到什么程度,会不会动摇根基,要多久才能痊愈,这些都还是未知。

 三宫主由衷希望百里狂徒的拳能够慢一些,给一点平复气息的时间,这样就能够多支撑一会。

 让三宫主没想到的是,这个希望竟似成了真,百里狂徒的拳竟真的就慢了一些。

 百里狂徒的战意越来越盛,出的拳应该越来越快才对,又为何会突然慢下来?

 几乎就在三宫主察觉到这一点的同时,一阵莫名的讪笑声不知从何处传来。

 那是一个妇人的笑声。

 笑声虽讪,却带着一抹不可言喻的风情万种和妩媚。

 风流之人听到这样的笑声,会心花怒放,正值之人听到这样的笑声,鸡皮疙瘩会掉满一地。

 三宫主不曾与一帘春梦楼的那位妇人打过交道,自然听不出笑的人是谁。

 但百里狂徒打过,而且还打过很多次。

 百里狂徒只觉那笑声很是刺耳,拳头变得更慢:“你笑什么——”

 那妇人笑道:“没什么,吾只是有些好奇。”

 百里狂徒收了拳,飘落在地,冷着眼看向远处的条天山:“有什么好好奇的。”

 “一个男人年轻时对身边的美人视若无睹,年老时却懂得怜香惜玉了,难道不值得好奇吗?”

 百里狂徒心口暗惊,脸上却不动声色:“昂什么时候怜香惜玉了?”

 妇人笑着叹息:“唉,非得让吾拆穿你吗?”

 “昂向来如此,没有什么拆不拆穿的。”

 “明白。所以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吾认同你的感受,也理解你的心情。”

 “你竟然也学会了理解别人的心情?”

 “不错,吾向来每日三省吾身,敏而好学,不耻下问。”

 “你是怎么理解的?”

 “吾不得不承认,这女娃儿确实值得你百里狂徒怜香惜玉。”

 妇人不急不慢的接着道:“这女娃儿命格寻常,俗世凡胎,不过十三四岁,就能凭一己之力获得如此修为,放眼当今天下都找不出第二人,你百里狂徒只需在等上几年,便可喜提一名全新的对手;况且,这女娃儿柔弱、善良、为人正派、倾国倾城,自带不少加分项,别说是你百里狂徒,就算是龙虎山的那位天师来了,都不忍心下杀手——”

 百里狂徒不甘为妇人所笑,借此回击道:“但他却对你下了手,你变成今天这般模样,不都是被他所赐?”

 “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你理解不了的。”

 “你们女人唯一的硬处,应该就是嘴了。”

 “你们男人唯一的硬处,不也就是嘴吗?”

 妇人说这句话时,笑声变得更加妩媚。

 妩媚的别说是男人听了会浮想联翩,就连三宫主听了都有些不自在。

 三宫主没有心思多作他想,只猜想着妇人的身份。

 能和百里狂徒这样争锋相对的人必不简单。

 三宫主猜到这说话的妇人应该就是小色女的娘亲,但三宫主又不能确定。直到妇人提到“龙虎山的那位天师”,百里狂徒又故意以此相激,三宫主才确定这妇人就是小色女的娘亲。

 普天之下,鲜少有人没听过条天山的那位神女与张家天师之间的纠葛。

 这世间也只有条天山的那位神女才会把任何事都往张家天师身上扯。

 那位神女说的并没有错。

 百里狂徒确实是怜了香,惜了玉。

 ——百里狂徒从一开始就说的很清楚,可以放三宫主离开,不与三宫主计较,是三宫主为救小色女主动攻击百里狂徒,才惹的百里狂徒对其动手。

 ——动手后百里狂徒一直只是出拳,别说是上可诛神伏魔、下可杀人无阻的“三拳两掌”,哪怕是一招一式都没有使出来。

 ——在三宫主硬撑不住的时候,是百里狂徒将十数拳化为一拳,暂停了攻势,三宫主才能以轻伤的代价退避开去。

 无需那位神女说的这么明白,三宫主自己心里也清楚。

 所以,三宫主宁愿只身苦战也没有惊动宫中的一众高手,纵是做下最坏的打算,都没有去怨恨百里狂徒。

 百里狂徒傲立于夜风中,看着星月相融的条天山,冷冷的笑了一阵:“男人是不是只有嘴硬,这一点你不妨与他去考究,只不过昂担心你没有这个机会,因为嘴硬并不能解决问题,尤其是你与他之间的问题。”

 妇人笑吟吟的道:“吾与他之间的问题,是吾与他之间的事,无需你百里狂徒来操心。你百里狂徒应该操心的,应该是能否寻的对手,能否战的尽兴,以及这女娃儿要如何处置。”

 “这女娃儿要如何处置,全凭昂的心情,可你女儿要如何处置,已是板上钉钉。”

 妇人忽然毫无前兆的怒喝道:“吾女儿?你好大的狗胆,竟敢处置吾女儿?”

 百里狂徒面上亦涌现出掩藏已久的怒容:“你女儿作恶多端,昂只恨没有早些打死她。”

 不知为何,妇人没有在接话。

 过了好半响,妇人才又如初般媚笑道:“呃,实在是不好意思,是吾弄错了,吾还以为你是要处置吾的新女儿呢。”

 百里狂徒向来不关心他人之时,但听妇人这么一讲,不禁虎眉一皱:“新女儿?你有新女儿了?”

 “是呀,事发突然,时间紧促,没来得及通知你,还请不要见怪。”

 百里狂徒没有见怪。

 百里狂徒只是沉思了一会:“你有了新女儿,就抛弃了旧女儿,所以才不肯让这女娃儿带她上山?”

 妇人笑道:“唉,吾藏的这么深,还是被你看出来了,不过这也怪不得吾,谁让人天生就是喜新厌旧的呢?”笑声中颇为得意。

 百里狂徒想到了更重要的一点:“昂很想知道,你的这个新女儿,是和谁所生。”

 “除了龙虎山的那位天师,还能有谁呢?”

 百里狂徒只觉可笑,也不拆穿:“难道,是在梦中?”

 妇人收起笑容,言辞诚恳,语气真挚的道:“确实是在梦中。那天晚上,吾睡的正欢,心情极佳,那位龙虎山的天师未经吾的允许便托梦而来,他说想要一个女儿,吾不答应,他就强人所难,霸王硬上弓;你也知道,吾一介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又岂是他对手?于是乎,吾便多了一个乖巧懂事、让人不得不怜的女儿。”

 百里狂徒只当耳边刮过了一阵风,完全不去想妇人所说是真是假,就着妇人的话道:“既然你已得偿所愿,与他有了新女儿,那这个被你抛弃的旧女儿,昂就替你了结了吧。”

 “这也并非不可,只不过…”

 百里狂徒双目低沉,若有所思:“只不过什么?”

 妇人又笑了起来:“只不过,吾还是想亲手了结她,吾早就和你说过,吾之所以生下她,就是为了要亲手了结她的。”

 立在一旁的三宫主一直没有说话。

 面对当今江湖最负盛名的两大顶峰人物,三宫主自知插不上话。

 三宫主听得那位神女的说话方式,不论是用词还是语气都与小色女极为相似,都是真中带假,假中带真,让人分不清到底有几分假,几分真。

 三宫主料想那位神女应该是改变了注意才会现出声来,就算还是不肯出手相救,至少也会帮小色女求求情,说说好话,不然那位神女完全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插手。

 三宫主万料不到那位传说中的神女不但不出手相救,竟然还想亲手“了结”小色女。

 并且听她语气,这想法不是现在才产生,而是早就有了。

 三宫主不相信人世间会有这样的神女,更不相信人世间会有这样的娘亲,但这却是自己亲耳所闻,不能不信。

 三宫主震惊,难以置信,亦有些愤怒,一时也顾不得礼数,扬声问道:“神女前辈,你真的是她的娘亲吗?”

 妇人嗤嗤一笑:“听你的口气,你是怀疑吾不是她的娘亲?”

 三宫主心中有气,口中亦不禁带着气:“我当然怀疑你不是她的娘亲,你若真是她的娘亲就不可能这么待她。”

 妇人笑问道:“吾待她怎啦?”

 “你待她不好。你不但不救她,还想着害她!”

 “吾能救她一时,吾能救她一世吗?”

 三宫主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只得退而求其次:“你是救不了她一世,但你也不能想着害她。”

 谁料,妇人半点也不觉理亏,还理直气壮的反问道:“你怎么知道吾是在害她,而不是在成全她,让她获得梦寐以求的解脱呢?”

 “你——”

 愤怒的三宫主不想示弱,奈何却被反问的有些语塞。

 毕竟小色女夜闯明月厢、惹怒百里狂徒,都是为了寻死,小色女还真就觉得死是一种解脱。

 妇人见三宫主答不上话,又笑着问:“你可是觉得,吾既然身为她的娘亲,就当纵容她四处闯祸,日日胡作非为?”

 “你是她的…”

 妇人不等三宫主说完,再问道:“你可是觉得,吾既然身为她的娘亲,就当管教好她,不然就是有失母徳?”

 三宫主道:“难道不是吗?”

 妇人幽幽叹息道:“你要知道,吾只是一个被人辜负了近千年的苦命女子。吾十月怀胎,独自分娩,不知空守多少个日夜才把她拉扯大,岁月总是无情,深闺犹是寂寞,吾又还有多少精力去管教她呢?这没有管教好的罪责怎么能够加到吾身上呢?这不是龙虎山那位天师的责任吗?古人都有云,子不教,是父之过呢。”

 “况且你也知道,吾已是神女前辈而不是神女姐姐了,可谓是垂垂老矣,行将就木,早已不在年轻;吾孤苦一生,飘零一生,如今已别无他求,吾只求余生能够一尘不染,六根清静,不在为俗世所折腾,你如此善解人意,应该能够理解吾吧?”

 三宫主再次语塞。

 三宫主明知妇人是在诡辩,当不得不真,但一下子就是不知该如何反驳。

 只因妇人以退为进,说的声情并茂,话中尚带着几分道德绑架,而初次与妇人打交道的三宫主太过年轻,太过纯良。

 百里狂徒可不是三宫主。

 百里狂徒早已不在年轻,更不知纯良为何物。

 百里狂徒只想笑。

 笑这世间总有些人自作聪明,他们总认为自己很有头脑,将虚伪称之为情商,将狡诈称之为智慧,殊不知在旁人眼中不过笑话一个。

 百里狂徒笑着对妇人道:“江湖传闻,你近些年和清都山水郎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没想到却是真的。”

 妇人也笑了:“连你百里狂徒也相信这种无稽之谈?”

 “昂本来也不信,但现在却不得不信。”

 “为何?”

 “因为你实在是越来越像他了。”

 “吾怎么会像他呢?”

 “你做出的事,说出的话,又有哪一点不像他?”

 妇人顿了顿,似是沉思了一会:“这么说来,好像也是,这世间也就春秋阁的那个废人有这么丧心病狂。”

 “你也知道你很丧心病狂?”

 妇人语重深长道:“当然,只有丧心病狂的人才会看上龙虎山的那位天师,也只有丧心病狂的人才会想着了结自己的女儿。”

 百里狂徒听出了话中之意,禁不住大笑出声。

 妇人默默听百里狂徒笑了一阵,奇问道:“这很好笑?”

 百里狂徒道:“好笑,简直好笑至极。”

 “哪里好笑?”

 “几年前昂就被你骗过一次,如今你竟还想用这种方式骗昂第二次,岂不好笑?”

 “吾向来恪守本分,以诚待人,又何曾骗过你?”

 “在昂上一次要了结她的时候,你就说你会亲自了结她,结果你到现在都没有动手,这一次你又这么说,你觉得昂还会相信你?”

 妇人妩媚的笑着:“吾是淑女,说出的话向来八马难追,吾说会亲手了结她,就绝对会亲手了结她,吾之所以留她到现在,不过是因为时机未到,你又何必着急?”

 百里狂徒抬头看天,似自言自语又似在问妇人:“到底是因为时机未到,还是根本就不想动手呢?”

 “当然是因为时机未到。”

 百里狂徒沉吟不语,忽的语气一挫,喝道:“你根本就不想动手——”

 “吾怎可能不想动手呢?你又不是不知,吾是天天打她,时时骂她,从未把她当人看的呀。”

 百里狂徒上一次放过小色女后就想过这件事,如今更是彻底明了,冷笑道:“你绕来绕去说这么多,无非还是想保住她性命,你的这些把戏骗得了别人,但骗不了昂。你化出她的动机,可能确是想利用她来恢复真身,但她毕竟和你生活了十多年,任你打,任你骂,无论你说什么都唯命是从,你终是变得不忍。”

 百里狂徒抒了一口长气,接着道:“这也可以理解,谁让你是上古余孽,虽然活了数千年,却从来没有被人陪伴过呢?”

 妇人还是在笑,只是笑声已不如原来妩媚:“你既然知道吾是上古余孽,已活了数千年,又何以不知吾早已习惯独自一人?吾一直认为百里狂徒乃人中之龙,当世之杰,不曾想却是如此愚蠢之辈,愚蠢的竟然用衡量凡夫俗子的眼光来衡量吾。吾不妨告诉你,在这人世间的亿万苍生中,除了龙虎山的那位天师吾还有些兴趣,其他一切都只有在扰吾清梦,它们是生是死,是好是坏,都与吾无关。”

 百里狂徒坚信自己不会错,道:“不可否认,时间是会让人养成很多习惯,但这世间有些东西,却是永远都习惯不了的,尤其是对你而言,你若能够习惯又何必与他纠缠近千年?”

 妇人笑道:“就因为吾与他纠缠了近千年,你就觉得是吾习惯不了,而不是另有原因?那你可有想过,他为何会与吾纠缠近千年,而不是与别人?”这笑有些忍俊不禁。

 “这是你们之间的私事,昂没有兴趣知道,昂只知道你确实掩饰的很好,好的让昂信了你一次,只不过你还是遗漏了一点。”

 妇人长叹一声,道:“你实在是太蠢,蠢的吾都不想问你遗漏了哪一点。”

 百里狂徒不想与妇人做口舌之争,直接说出妇人遗漏的点:“你若真想利用她来恢复真身,就该让她努力修行,而不是只让她学会如何胡作为非。一个修为丝毫未进,只会胡作非为的道胎,对你根本起不到任何帮助。”

 “吾刚才还提醒过你,不要用衡量凡夫俗子的眼光来衡量吾,你为何就是不听呢?只有你们这些凡夫俗子才会处心积虑的想着如何提升修为,吾要的可远不止于此。”

 百里狂徒一语中的:“你想说你要的是气运,对吗?”

 妇人诧异道:“你竟然还知道这一点,看来你还不算太蠢。”

 百里狂徒冷笑道:“你也好不到哪去,你学了这么多年的清都山水郎,还是没有学到他的精髓。清都山水郎骗起人来,可谓是面面俱到,滴水不漏,你骗起人来,只能是自相矛盾,漏洞百出。你口口声声说你是为了气运,可她的一切都是为你所赐,又何来气运可言?”

 妇人笑问:“她就不能有她自己的气运?”

 妇人满是无奈的叹息,道:“算了,以你的头脑,你是理解不了的,和你说了这么多吾亦有些乏了,看在你饶过她一次,也算吾欠你一个人情的份上,吾告诉你两点。第一,你若实在是想了结她,那也并非不可,只不过你要做好少一位绝佳对手的准备,因为她若死在你手,吾的真身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恢复。第二,你要了结她,也绝非易事,你万不该在醉芳楼挑衅春秋阁的那个废人,那个废人这次离开清都就是为了挑动风云、祸害苍生,依照他贯有的作风,只要是让他不悦之人,就算不被他算计死,余生也不要想在做成任何事,所以你要想替吾了结她,只怕也得先过那个废人这一关。”

 百里狂徒挑衅清都山水郎本就是为了逼出清都山水郎的全部实力,早就做好了准备,但妇人说的第一点却没有做过准备。

 妇人是神女,天生不同凡响,平时亦喜欢和人争强斗狠,不似龙虎山武当山那位老道整天卖弄高深,除了斩大妖、伏大魔,必不与人动手;若能恢复真身,拥有完整的神女之力,那绝对是天下间最好的对手。

 百里狂徒想要一名这样的对手,想要的可以说是渴求。正是因为这份渴求百里狂徒上一次被吐口水才会放过小色女,甚至还向妇人承诺以后不在伤小色女性命,可谁又能料到这样的事情会发生第二次。

 小色女真的能帮妇人恢复完整的神女之身?杀了小色女真会影响到妇人的恢复之期?

 百里狂徒不信,重新看向远处的条天山,神色坚定而果决:“你这一招应该就叫做以退为进,若是放在一年前来使,昂可能会信,但如今昂已看穿,定不会在为你所骗。你的这个女儿,实在太过可恨,无论如何,这一次昂都不会再放过她。”

 妇人道:“即是如此,那吾亦只能悉听尊便了。”打了个哈欠,又道:“天快亮了,吾要去休息了,你功力深厚,体格壮硕,陪吾一同去吧?”

 百里狂徒道:“昂还不想休息。”

 妇人又打一个哈欠,媚笑道:“这可真是遗憾。祝你长命百岁,心想事成。再见!”